任何食物一旦夹杂了情感的因素就会变得晦涩难言,暧昧不清。因为心中有纠葛,味道就多了几分缠绵,多出食物之外的应该就是人生的况味。
北京食物对我而言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境。记得那年,我23岁,正在读研一,通过朋友介绍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录制厂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报到那天,北京深秋的叶片厚厚的铺在地面上,踩上去又脆又松,金黄色的大道就在眼前延展,一直飘到目力不能及的远方。
那是我人生中最金色的年华,也是胃口最生猛的岁月。带着刚从西南边城淬炼成钢后的肠胃,抱着收割丰酽肥甘的决心,我打包着简单的行李,在京城落了脚。
此后,北京成了我攻城掠地扩充美食版图的“战场”,“战事”范围从南到北,不论西东。
很多东西在当时只是感官上的刺激,但经过漫长的时间沉淀,那段经历沉淀、交接,融合,渐渐浮现出不一样美感,再度检视它们,才发现已成为青春记忆里的一道道坐标,鲜明艳丽,耀目张狂,而食物便是最生动的注解。
炒肝儿
当时一起玩的朋友里有个南方男孩小彭,他学的是电影编导,后来转而去导话剧。每次接到他电话,基本都是一句“炒肝店见。”
他所说的炒肝店就是鼓楼的姚记,有几十年历史了。炒肝是北京传统小吃,用猪的肝脏、大肠做主料,蒜是辅料,用淀粉勾芡做成。姚记的炒肝芡汁很厚,汤汁油亮亮的,蒜香味十足,闻着就能食欲大开。
我们喜欢要一屉猪肉大葱包子,就着炒肝吃。在北京寒凉的早上稠稠呼呼的喝上一碗,热乎劲儿能从心肺窜到周身,舒坦得很。
我很纳闷,一个南方人怎么会喜欢这种猪内脏做成的小吃,他说喜欢有反差的事物,如果都顺理成章就太没劲了。
炒肝也是有反差的食物,明明主角是猪肠,猪肝只能算配料,却能“反客为主”,而且说是“炒”,其实从烹饪技巧上就是“煮”,“煮肠”变“炒肝”,大家却依旧吃得兴致盎然,也正因为这种反差,更增加了食物的层次和趣味。
要做得这样一碗炒肝,也是要下功夫的。姚记的师傅曾说过,食材处理要得当,就跟片烤鸭子似的,切出来的肠和肝都有定数。猪肠一斤出80块,肝尖一斤出200片。猪肠切寸段儿,也叫“顶针段”,猪肝斜片也称“柳叶片”,只有这样精细的处理方式才能保证食材入锅后快熟,并且有鲜嫩的口感。
除了猪肝猪肠,炒肝还有一位重要的配角——大蒜。它和内脏好像是天然的拍档,一切腥膻都可以用蒜味遮掩转化。这里的蒜要用山东大蒜,辛辣刺激,且要捣成蒜蓉,这样才能“吃蒜不见蒜”,既不影响口感又提升整体风味。
烹饪手法也有讲究,“两入两出,方得真味”。初次入锅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食材下油锅,八分熟即出,火候太大就丧失了爽脆的口感,火候不到家又嚼不动。再次入锅,就似“清新拂面、凉水沁心”。肠块入清锅,水不能开,下锅后要撇去浮沫,再加花椒、大料、小茴香、酱油香菇水、蒜末、食盐入汤,最后下肝尖和白薯粉。
食材进了锅,要快速不停地搅拌。这最锻炼厨师的功力,手腕子得有劲儿,一直要搅拌的汤底见红,芡汁透亮才能起锅。
无数个秋日的早上,我们有滋有味的喝下了一碗又一碗的炒肝,它让我隐约觉得和这座城市产生了更紧密的关联。而记忆中对北京的感情也总像炒肝一样,浓稠暧昧,说不清道不尽。
炙子烤肉
要说让人幸福感爆棚的食物,烤肉绝对值得拥有姓名。结识了北京的朋友,就爱上了京味的炙子烤肉。
朋友大刘,看名字还以为是个爷们,其实是个特有气质的北京“大飒蜜”。那时她刚结交了一个韩国男朋友,男友总暗戳戳显示韩国烤肉之精妙。
于是,一个微风带凉的夜晚,大刘带着我们一众友人闯入了大名鼎鼎的烤肉季,这可是炙子烤肉届的老字号,和“烤肉宛”并称“南宛北季”,从清朝道光年间流转至今,已有170多年的历史。
所谓炙子,就是指一种铁蓖般的平锅。在北京小吃著作《故都食物百咏》中有对炙子烤肉的描绘,“铁蓖之下,烧以木柴,以羊肉之薄片,蘸酱油或虾油就蓖上烤食之。”
历史穿越百年,炙子烤肉的吸引力却丝毫没有减损。
那晚我们5个人共要了10份牛羊肉,简直把节省的韩国“欧巴”惊得下巴要掉了。肉上来之后,一圈人围着一口板沿大铁锅,直接抄起筷子上手开始烤。薄如蝉翼的肉片接触了铁炙子,瞬间撩起一圈白雾,香气就在鼻尖蕴荡开去,看着肉的颜色从鲜红色变成诱人的棕褐色,仿佛美女上了妆,瞬间婀娜丰饶,让人欲罢不能。
烤肉的蘸料选择度很广,醋、姜末、料酒、卤虾油,再配上香油、白糖、辣油……甚至可以来点孜然粉、胡椒粉,反正怎么DIY都随自己的口味。
肉烤得了,裹着晶莹的光泽,容光焕发只待舌尖绽放的一刻。
拿着筷子一送,肉就化到了口里,整个世界安静了。只有肉香恣意满腮,彼时连精神都是香的,自由的,奔放的。
单吃烤肉过瘾,吃过一巡就可以来点糖蒜、黄瓜条,增加口味的层次感;最后怕不饱,一定要来上点招牌芝麻烧饼,将烤肉配上点辣椒油往饼里一夹,那滋味,嘿!
每个人内心的孤岛,在某一时刻也需要与人群产生勾连,而食物成了最简易亲切的信使。
那晚在烟火气的熏陶下,大家都喜气洋洋,连高冷的韩国欧巴都变得平和了不少。时隔好多年,我和大刘都断了联系,她和韩国男友也早已分道扬镳。但在记忆里,我们也许永远忘不了那场酣畅淋漓的聚会。
它让异乡甚至异国人之间的罅隙得以暂时隐匿,让情谊变得亲密无间,刻意得伪装都在那些烟火缭绕中随肉香消散,或随着碰杯的牛二一饮而尽了。
羊蝎子
临快毕业前,我开始反复纠结是“留下还是离开”,与我同样矛盾的还有“饭搭子”阿言。
阿言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热烈明朗,有些大大咧咧。她的男友小何是想法有点“飞”的男生,聪明、文艺,带点小狡黠。两人同样在北京实习,如果离京,就要面对分手的惨淡结局。
于是每天的话题从“法国新浪潮”和存在主义变成了怎么弄到留京户口和谁家付首付买房的现实问题,只有吃饭能有短暂的轻松惬意。
三四个人最适合吃火锅,而我们吃得最多的是羊蝎子。
羊蝎子就是羊脊椎骨,因为和蝎子形似就有了这么个俗称。在北京说吃羊蝎子就是指羊蝎子锅,一只大铜锅,里面满是卤好的羊蝎子,热气腾腾、滋味浓郁,是任何肉食爱好者都无法抗拒的美味。
羊蝎子分几个部位,羊脖、羊脊柱、羊尾,各有特色。
羊脖,肉质丰富,吃着过瘾;羊脊柱,虽然肉少,但从骨中捞肉风味更佳;最精华在羊尾,既有脂肪的香浓又不腻口,既有肉的紧实,又不见柴,肥瘦相宜,软滑鲜香,就算在羊肉中也是难得上品。
偏偏羊骨头价格划算,人均七八十就能吃得宾主尽欢。
记得我们最后一顿散伙饭依旧吃羊蝎子,我和阿言已确定离京,而小何则要继续做北漂一族,两人的大结局不言自明。
我们默默从锅里一根根捞出羊骨头大快朵颐,久煮过后的羊尾带着油脂的精华在口腔里盘旋,香气越来越热切的聚合在口腔齿龈,好似绽放出一片片烟花。
“真想打包这家店啊。”阿言开着玩笑,眼圈却红了。
几个月以后,我毕业,辞职离京,像落叶归入泥土一样在老家扎下根。但那些在风中舞动的日子,叶片不会忘记,正像北京的人和事也会不时浮现在我脑海。
而往往更直接的是味觉和嗅觉的刺激,每当遇到相似的食物和味道,在北京的那段光景总会冲撞起记忆的阀门,然后活色生香地涌现出无数种延伸的想象和可能,于平行时空中演绎着精彩的故事。
在同龄人已经可以听一首老歌流泪的年岁,我终于可以吞下罪恶的口水,就着一顿丰俭随意的晚餐缅怀青春,流动的盛宴结束了,生活却还在继续。
春子料理店:传递美食文化,探索美学生活方式,用食物撬动平凡人生的绮丽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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