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快报讯（记者 陈曦）“创意写作这个概念反正我没有完全搞懂。”
“创意写作如果依旧不能清楚地勾勒出自己的内涵与外延，梳理自己的过去和规划自己的未来，那么它将有可能什么都是，或者什么都不是。”
2019年适逢中国高校创意写作学科正式开展十周年，关于创意写作是什么、谁来教、如何教、教给谁、教学效果如何量化等基本问题，似乎仍需进一步厘清。在近日由《钟山》杂志主办的“文学期刊融媒体发展与创意写作研讨会”上，来自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同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等创意写作“一线阵地”的专家、文学期刊编辑和作家们就此展开了交锋和讨论。
“作家不够用了”
《钟山》副主编何同彬开场时说，从最初开设创意写作专业的高校只有复旦大学和上海大学两所，到如今上百所高校陆续开设了相关课程，并实现从本科、硕士到博士3个学位层次的招生，短短十年，中国的创意写作几乎走完了欧美国家半个世纪的历程。
△贾梦玮、何同彬
参与此次研讨的高校，基本涵盖了目前中国高校创意写作的几种样态。一种以复旦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同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为代表，倾向于认为创意写作就是文学写作，培养作家就是培养文学作家。一种则认为创意写作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写作，培养包括文学作家在内、但主要面向文化创意产业各个环节的写作人才，这类高校以上海大学、江苏师范大学等为代表。
而以培养文学作家为目标的几所高校也有着微妙的不同。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研究生班，是传统高校“作家班”的升级版，一种针对有文凭需求作家的“绿色通道”。复旦和人大的创意写作专业，分别为王安忆、阎连科量身定制，都是靠作家个人魅力引领，但复旦大学招收的学生，基本上是写作“素人”，而人大的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则是一水成熟的、处在写作上升期的青年作家，比如首届就有张楚、孙频、双雪涛、郑小驴等。
高校创意写作兴盛的同时，一线作家几乎都与创意写作结缘，他们纷纷走进高校，宣扬“写作可教可学”。有人笑谈：“作家不够用了”。
南京大学去年才开设的创意写作专业，即面临作家导师匮乏的问题。“目前还是以批评家、学者为主，我们正在筹划从作协里面聘一些兼职导师，解决创造性导师不够用。”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李章斌说。
“能培养出几篇10万+，就是成功的”
《钟山》主编贾梦玮表示：“创意写作这个概念反正我没有完全搞懂。它肯定不是另起炉灶的另一种文学。”
△张生、张莉
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MFA创意写作专业负责人张生回应说：“创意写作在中国出现了很大变化和丰富性，我们也不能忘记创意写作的初心，它在美国原始定义就是文学性写作。”上海的复旦、同济以及后起的华东师范大学，都坚持创意写作的“纯文学传统”，目标是为纯文学输送人才。
据介绍，同济大学的创意写作设在现当代文学专业下面，只招收在职学生，只在星期六、星期天上课，“如果本科生直接上来，很多人其实对文学创作没有兴趣，只为了拿一个名校文凭”，学生毕业不交论文，而是交一篇三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说，北师大没有采用创意写作的概念，而以“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命名，旨在培养文学作家、懂文学的批评家和期刊编辑。专业为每个研究生配备两个导师，一个作家导师，一个学术导师，这在中国高校里绝无仅有。“作家导师比如余华、苏童、欧阳江河、西川，他们负责指导学生创作；而学术导师如张清华、张柠、梁振华以及我负责指导学生撰写学术论文。”
专业对论文要求也比较高，“比较好的题目是《论短篇小说叙述速度》《论XX小说时空观》，进入小说内部，告诉我们通过你对小说理解，这部作品为什么好，问题在哪里。”
△许道军、何平
上海大学中文系副主任、《中国创意写作研究》副主编许道军表示，关于“创意写作培养什么的”问题，无论在欧美，还是中国，一直存在着争论。创意作家和传统的文学作家，在很多研究者那里也一直有所谓“等级之分”。在他看来，创意写作的成就，不仅仅是培养文学作家。更重要的是，它是通过鼓励全民写作，并通过提供专业写作教育为全民写作服务，培养了千千万万非传统意义上的创意作家。
“正因为创意写作超越了文学创造，直接服务于经济的转型和升级换代，才有创意写作星火燎原的现状。”许道军说。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直言，如果创意写作的目标都是培养作家，结果一定会让大家失望。传统专业也可以培养作家，不一定非要冠以“创意写作”之名。高校一哄而上做创意写作，就是专业的重新洗牌而已，比如说传统的文秘、影视专业没有前途了，感觉创意写作有前途，那就换个马甲穿一下。
在他看来，绝大多数高校的创意写作可以“理直气壮”地走文化产业模式，因为“写作产业工人”被社会大量需要。而培养文学作家的“精英模式”，哪怕只是对师资、课程的要求，也不是每一所大学所能胜任的。
“大家都有各自的发展空间和方向。不是所有的都办成北大，不能有技工学校、厨师学校存在。写作作为一个谋生手段，是可以教出来的，并非人人都要成为作家。如果一个人一年能写出几篇10万+就是成功的。这是我的一个基本看法。”何平说。”
创意写作的机会与陷阱
创意写作教什么？“我们到底有没有真理要教给学生，这是作为教师心里最忐忑的地方。”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项静说，相信老师们都没有这种真理在握的感觉。
△王宏图、项静、黄平
她说：“文学面临问题，期刊面临问题，纸媒面临问题，甚至我们的教育面临问题。创意写作乐观的地方在于，它的出现，对这些问题有一个打破的可能性。因为写作这种教育，从来不是传统学科里面非常重要的部分。创意写作对于以理论为主导的学科现状是一个反驳，但作为一种新生力量，同时也面临着被吸纳掉的陷阱，变成一个传统的评论学科。”
复旦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宏图说：“创意写作如果成功地实现了学科化，被纳入了严整的学科体制内，它不是又走到了创立时初衷的反面？它之所以出现，正是因为人们力图打破传统文学教育的僵死的框架，那么它的学科化又有何价值？”
他在创意写作教学实践中看到，很多学生并不缺乏生活经验，缺乏的是对整个世界的基本感受。“他要么是一种流行的意识形态，要么就偏向于情绪，这实际上是很表面化的，因为世界远比你想象的丰富，一个真正有价值或者有洞察力的世界感受恰恰是暧昧的、不明确的。这些感受构成文学作品内在意义最重要的部分。”这恰恰是很难教、没法教的部分。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平认为，创意写作教学面临的一大挑战，是怎么克服写作与时代的疏离。“《三体》的语言和人物粗糙不得了，但是《三体》对于时代的把握，纯文学作家几乎无望其项背。创意写作学生写出《三体》可能比写出一个诺贝尔奖作品更为重要。只有在与时代的紧密结合中激发新的活力，才是真正意义的创意写作。”
张莉认为，创意写作无论面向如何，首先是一种文学教育。“我并不歧视网络文学、类型文学，但如果每天都在读网络文学，这证明你的文学教养是不完备的。网络文学也好、类型文学也好，都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旁逸斜出，作为文学中人，首先你要知道它的主干是什么，它的高点在哪里。所谓的网络大神他们都有一个经典文学的梦想，他们读过那些东西，知道什么是好的，知道这个好之后，他们才知道怎么去做。”
“创意写作最终目的并不是成为流行文化制造者，而是要成为未来引领文化不断往前走的在风头浪尖上的人。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怎么写固然重要，但写作者的先锋精神、批判性和独立思考，在今天的文学教育里尤为重要。当你不断强调创意时候，实际上你在想读者喜欢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服务者，但实际上真正艺术家从来不可能只是取悦于他人。”张莉说。
融媒体时代，传统文学期刊何为？
尽管创意写作自成立以来，需要反复为自己的学科合法性辩护，时时陷入争论之中。不可否认的是，近十年来创意写作兴起深刻影响和改变了文学本质、文学教育、文学生产、文学接受、文学传播以及相关创意产业。以刊载传统纯文学和严肃文学为主要功能的传统期刊，在这十年巨大文学变革中也面临着转型的严峻挑战。
正如王宏图所说，文学边缘化和泛文学化现象都在加剧——过去的纸质书至少能印8000本，现在这个也保不住；另一方面，网络上的文字不同程度借鉴文学笔法，有的比我们在文学期刊或者文学书籍当中看到的更能打动人。
贾梦玮表示，研讨的目的，就是希望将高校学科资源、人才资源、产业前景跟传统文学期刊作家资源、政府资源和平台优势相结合，为文学发展的繁荣提供新的增长点，为青年作家成长开拓新的平台。扩展到新的阅读群体，让传统文学期刊更好融入时代和社会。
张生说，大学MFA体系改变了作家的培养机制和发掘机制，也必将影响到文学杂志的生存状态，“要不了多少年，MFA出来的作家会比作协培养出来的多得多”。
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张怡微结合专业招生经验，提醒关注文学新人、新趋势，在她看来，电竞小说、戏剧改编、游戏剧本等广义上的创意写作，在目前尚未获得文学现场的足够关注。“其实我们不必局限于既有经验，可以面向更广大的写作类型和群体。”
△文珍、张怡微、汪雨萌
上海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讲师汪雨萌提到，很多学生写科幻、玄幻类型文学，他们渴望发表，但是常常被期刊拒绝在外，而网络文学由于连载特性又不能给他们平台，导致他们的写作很难有出路。
作家、浙江传媒学院创意写作中心主任叶炜说，创意写作不是在寻求规训，创意写作进入中国十年，成功建立了由读者、作家和期刊组成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抵御的是文学的寒冬。“《钟山》杂志把创意写作同行们聚在一起，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大家殊途同归，都是在为中国文学在寻找一个新的出口。”
（《钟山》杂志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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