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愚人
一
公元1989年4月25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走进周副主任的办公室。来人约30岁，五短身材，板刷头，略显胖乎乎，有几分象郭德钢。两人见面是热情握手，互拍肩膀，连呼好久不见！来人是山西省X州地区J县信用联社的宋副主任，他与周副主任曾在系统里的一个短期培训班里认识，从此也就成了同学。
算不上挚友，也就存在于通讯录的名册里，如果拨个电话过来，自报家门也不一定对得上号。
这年头，讲究个圈子，金融系统里也时兴同学圈，比如有个银行学校圈，虽说是个中专层级，却因后来成长出好几位行长、局长之类的人物，分别把持在某一岗位上，于是便有了黄埔军校的感觉。
不过像银校这样的同学会，也是蛮有花头的，有几个能力强的人会来事，竟也成就了很多难办的事儿。
据说曾经有个职业中专班，专门为想进银行的人开通能够踏入银行门槛的路，也算是一条曲径吧，深得赞许。后来在很多生分的场合套个近乎，说一句“我也是银行学校毕业的”，便能够拉近很多距离。
话不赘述。有道是富在深山有远亲，落难对门不相认。话说这个宋副主任，这次奔老同学而来，是来为单位拆借资金的。J县经济落后，资金缺乏，这里是杭嘉湖地区，经济相对发达，正逢金融改革刚刚起步，银行资金可以在全国同业间拆借了，那时海南岛也是靠全国各地的拆借资金通过各种形式飞过去，可惜的是飞过去的资金往往有去无回，很多变成烂尾楼三角债了。所以这次宋副主任来找周副主任帮忙，借点钱，也在理上。
老同学见面，一番寒暄过后，宋副主任直奔主题：向老同学借钱来啦。宋副主任重点介绍了一个他们要支持的大项目：高科技的玻璃制造项目。这个玻璃的神奇之处是里面可以看到外面，而外面看不到里面。企业要上马，资金有缺口。所以请求老同学能拆借500万元。
宋副主任当即拿出了经营金融业务许可证、法人授权书、项目可行性报告、项目立项批复、单位公章、合同章，应有尽有，反正有用无用的证明文件，都给准备齐全了。
看来他是懂法讲规矩的人。
由于是同学加同行，业务也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周副主任也不多疑，一心想办好这件事。
一心想办好这件事，还有一道坎，那就是系统里有个规定，银行的资金跨省拆借出去，必须要经过上级行的审批，因为浙江虽然是富裕地区，但同时也是商品粮和其他农副产品生产基地，承担了许多政策性收购任务。
特别是大米和蚕茧，每逢收购旺季，资金缺口也很大，为保证不向农民打白条，也是需要向外地拆借资金的。如今这里要向老同学的山西拆出500万元，显然会被上级行否决。于是便想到了通过金融市场来办成这笔跨省业务。资金由周副主任这边提供。
当晚，金融市场同业拆借部的小王被请到了酒桌上。小王见是周副主任的老同学来拆借资金，且手续合法合规，也乐得做成这笔业务。一杯酒下肚，一口答应“好说好说”。
席间大家把酒言欢，在杯光盅影中确定了本次拆借意向：金额500万元，期限3个月，利率月息1·29%。小王的拆借市场赚取利差0·03%。
唯一没有谈拢的是汇款方式，宋副主任要求直接电汇到J县信用联社，小王则坚持要求汇到X州市农业银行，然后由农行直接划入J联社开立在X州农行的账户，倒不是小王不信任对方，而是因为如果直接汇给J县联社，由于电汇要通过市级机构转划，则当天不能到账，由此会造成在途利息的损失，不仅0·03%的利差要泡汤，而且1·29%的利息也会损失，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
就这样，宋副主任也没有理由坚持他的要求，爽快同意资金划给X州市农行转。
二
1989年4月29日，这天一早，小王催促会计部门，通过邮电局的密押电报，把500万元资金汇出了。之所以要催促，是要确保资金当天到达X州农行，当天便可起息。
小王的算功也是精的，平时算利差，精算到小数点后面要保留4位呢。前后十年间，由他经手的资金，累计有近千亿。这个500万，也就是个数字符号而已，拆借三个月，赚取利差9000元。
钱就是这样积少成多而来的。
1989年4月31日，上午，营业部接到一个电话，来电人自称是X州农行计划科科长，来电话的目的是证实是否有这回事。她问：你们是不是被骗了啊，J县联社不缺钱的，那个宋副主任早已被免职。小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马上醒悟到，原来这个姓宋的家伙当初要求把这个500万元不入市农行账户，是想走账外，然后开支票提走。
这个计划科长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人，一定是属于银行业三铁时代的规矩人。小王慌慌张张把这个情况向分管领导成行长报告。成行长听取了事情的经过后，第一时间说了两句话：一、请对方农行暂时扣留资金，等待这里去人处理，二、由金融市场徐总及小王连夜赶赴山西，协商退回资金。
当晚十点半有一架从杭州飞往太原的航班，只是机票紧张不好买，那时候机票是个紧俏商品，中山路上瓶山公园门口的民航售票处，逢年过节也是需要递上一条香烟打点一下的。可这回他们也没有办法。关系托到省里，正巧省行有位处长是从笕桥军用机场转业的，于是通过这位处长联系上笕桥民航的值班窗口。徐总二位于当晚七八点钟赶到机场，几番周折终于登上了飞机。深夜12点，已经是5月1日凌晨了，两个人坐机场的班车，来到太原市区。
午夜的太原，漆黑一片，商店早已关门，旅店不知方向。只能向左走一百米看看，再向右走一百米瞧瞧，不敢走太远。终于看到了亮着昏暗灯光的一家旅店。值班的老头揉着惺忪的眼睛，把二位带到房间，再三叮嘱他们：深更半夜的，不要开灯，不要吵醒别的旅客。他用手电筒照照两张空铺，示意二位快睡快睡。
原来这是个统铺，怪不得便宜，一人6元钱。房间里交杂着汗臭脚臭和烟味，小王联想起哥哥说起过的红卫兵大串联时，在各地接待站睡统铺，虱子往棉袄里钻，洗不掉，烫不死，只能用手指掐死一个算一个，最终带一身虱子回家，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两人和衣卷缩着捱到天亮，就急急忙忙往长途汽车站赶。
三
两小时的车程，到达X州市。五月一日，是节假日。三轮车把两人拉到市人行，传达室老头摆摆手说不是这里，要去另一条街的地区人行。
于是掉头就走，赶到X州地区人行门口,大门紧闭,向传达室的看门老头恭恭敬敬递上介绍信，希望给个行长家的电话。老头翻了桌子上的电话本子，毕恭毕敬地拨通了行长家的电话。放下电话说：张行长马上出来了。原来北方的机关大院都是这样，前面是办公楼，后面就是职工宿舍，张行长就住后院。
张行长40开外的样子，肩上披着一件黑色西装，一支烟斜叼着，拖着鞋帮子走了过来。徐总急忙说明来意，说J县的500万拆借资金可能有假，农行同意把500万元给退回去，但需要人行这边协调，然后才能原路退回。
张行长面无表情，耸了耸肩，说了两句话：你们南方人那么精明，还会被我们骗啊，这件事要搞搞清楚再说，这笔钱暂时扣着。
小王一听，急了。这个500万，多亏了农行的计划科长有心，才把资金搁在这里，但夜长梦多，万一农行把资金划走，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于是便向张行长套近乎求情，看在同一系统是一家人的份上，央求行长先把资金退回原来划出行的帐户，以减少损失，并保证在事情调查清楚前不回去。
张行长这才改了口，叫来人行的计划科长，交待他与农行计划科联系，情况属实嘛就给人家退回去吧。
人行计划科长也是个热心人，答应徐总去协调。徐总赶紧拜托他，请他帮忙在J县找一家最好的饭店，大家聚下。当天晚上，计划科长召集了15、6个人，该来的那位农行计划科的女科长没来，不过她下午已答应人行的科长，只要人行同意，五月四日一早就去人行办手续，把资金退回浙江。
J县这个地方物价便宜，山西杏花村酒，才12元一瓶。酒过三巡，张行长也放下架子，显得不那么生分了。小王便一个劲地敬酒谢行长，谢到自己醉掉。到底是北方人爽快，嘱咐科长：上班后，给他们办了吧。话音一落，行长就跟边上猜拳喝酒去了。这桌酒，总共才花了400元钱。
四
五月四日，资金划出，中午时分，打长途电话，确认资金到帐了。
五月五日，徐总和小王回到太原，徐总忽然想起，这里也有个在培训班上认识的老同学，便打电话联系。承蒙老同学热情，好吃好喝招待了两天，还安排去晋祠游玩了一次。看来老同学也有靠谱的。
百万元拆借资金有惊无险，一把手朱行长听完汇报，也说了两句话：你们辛苦了；经验教训噢。也没有追究举一反三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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