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位于老城区的西北角,有南北交叉的十字街,每条街三四华里,两边是骑楼,青砖黑瓦,参次荇菜,站在高处羊山俯噉,老街如火灾后古树放倒烧成的两截木炭,弯弯曲曲的摆放在那里。据说这些骑楼始建于清末,掐指算算至今已有百余年风雨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是县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每天天蒙蒙亮,城郊勤快的菜农,便会把自家地里栽种的青菜瓜果挑到老街来,来得早就是想占据一块好的卖位,多卖上个三五分钱。青菜上还附着露水,黄瓜顶上黄花才绽开,辣椒又细又长还没长开……水灵灵,鲜嫩嫩的蔬菜沿着骑楼外廊一字排,叫卖声在宁静的早上异常清脆,长一声短一声唤醒了酣睡的小城。城里人宁愿早起步行数里来这老街买菜,就是图个新鲜,没有经过二道贩子,也没用化肥农药生长剂,便宜放心。若谁想偷懒睡懒觉,可能想吃口鲜菜的机会都没有。老街,便成了乡下人城里人一起早上签到打卡地方!
稍后街头卖早餐的摊贩也点起了柴灶,做馒头,蒸包子,炸油条,煎米馃……柴火烟袅袅升起,片刻便弥漫了整个街道,还夹杂着面香和油烟味,而且愈来愈浓。上了年纪的赶街人受不了,“咳,咳……”剧烈的咳嗽,咳完朝油条包子铺吐了痰,并骂了几句娘才悻悻走远。买好菜的人们,便找一家早点店,要两个包子,几根油条,一碗豆浆,一边天南海北的闲聊,一边美美的享受原汁原味的早点,在老街,度过一小段最为惬意悠闲的时光!
待到上午九十点钟,附近菜民已收摊撒离,但从乡下赶来进城的农民,挑着,抬着,推着花生豆子,鸡鸭猪狗,柴草木炭……像堤坝开闸泄洪,浩浩荡荡的向老街涌来,东门进人,西门进人,南门也进人,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顿时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叫卖声,嗓门最大,就怕别人听不见。还价声,还得有些迟疑,占了便宜还想占,但也怕还的太多被卖家骂,就这样你来我往便把生意做成了。摩托车穿梭的轰鸣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夹杂着猪叫狗吠,中间有个录像厅,传出港台武侠片激烈的打斗声,几个乡下人鬼鬼祟崇的钻了进去。城里时髦的年轻人蓄着长发戴个墨镜,穿着花衬衫喇叭裤,提着个录音机专找女人多的地方挤来挤去,着见美丽的姑娘,还要流里流气的吹个口哨!还有几家卖唱片磁带的摊子,声音放的震天响,一天到晚重重复复的播放邓丽君的《甜蜜蜜》和《何日君再来》……整个老街,吵吵闹闹,此起彼伏,就是近在咫尺也听不清对方讲什么,还得通过手势来比划才能明白。老街,是乡下人的舞台,也是城里人的舞台,在这里全是主角主演,没有闲着的观众!
至于骑楼里面的店铺,一般是县百货公司的正规门市。有排列整齐带橱窗的货架,有半人高绿漆的玻璃柜台,卖的也全是上海广州大地方来的精致商品。有自行车,摩托,彩电,冰箱等稀罕大物件,也有衣被,热水瓶,锅碗瓢盆,台凳桌椅等平常百姓过子的杂货。形形色色,琳瑯满目,凡是娶亲嫁女,红白喜事的东西都能这里一站式的购全,所以一到农历腊月,要结婚的俊男靓女都在这老街云集,疯狂的买买买,有些女人一辈子也恐怕只有这一次买东西最为畅快,因为是花的男方家的钱财,每对新人的脸上都泛着喜气的红光。老街,是年轻男女憧憬幸福的开端,即使以后白发苍苍,含饴弄孙时依旧清楚的记得,结婚时什么什么物件是在老街那家店铺买的,回味甜蜜悠长!
我对于老街的记忆最深莫过于街头那大馒头了。小时候,母亲许诺我只要一星期不生事,便会在星期天带我进城赶老街。我自然能中规中矩,母亲也从不食言,从老家到城里有十五华里,为了省五角钱班车票,母亲每次都是肩挑自家产的瓜干豆菜去卖,用微薄的零钱来补贴家用。我在后跟随步行。虽然走完十五华里抵达县城老街时,脚已是又胀又痛,但能进一次城开开眼界也足够令我们乡下孩子兴奋不已。我抓着母亲箩筐上的棕绳,东瞧瞧西看看,很多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小偶人,用手摇控着,叫他站就站,坐就坐,躺就躺,奇妙的很,我有点迈不开腿了,母亲再三提醒我要抓住箩绳,别弄丢被人贩卖了,我只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那个玩具摊子。待母亲廉价卖完那些土产品,我也饿的有点肚子发疼了,母亲便会把我带到老街最右头的那家面点摊子,母亲是个精于持家的女人,花五角钱给买了一个足有我胳膊粗长的馒头,由于太饿,我们南方平时只吃米饭,馒头还是有一点吸引力,我狼吞虎咽,但因为馒头太大,啃到一半已饱了,母亲再点了一大碗两角的豆浆,我喝了三分之一实在撑不下了,母亲才开始吃我剩下的那半截馒头,还有那大半碗豆浆,并用最后一口馒头把豆浆醮的干干净净,我想母亲大概只吃了个半饱,便起身离开了摊子。我跟在她后面一路经过米馃摊,冷饮店。虽然我嘴巴上还想吃烧鱼米馃,还想吃绿豆雪糕,山楂饼……但肚子实在撑胀的厉害,母亲再三问我还想吃别的什么,我也只好揺摇头,细细感觉母亲这招实在是太高明了!多年以后回想,我还是感觉当年老街的馒头最软最甜,最能治饿!
近十年来,城市版图急剧扩张,更为繁华商业街如骑楼檐下的蜘蛛网,一条条一道道,南北纵横遍地开张。人们把所有的热情转向了新的商场超市,老街如新婚娘子的盖头,曾经令多少人羡慕妒忌,随着时光流转,没有了当初的美艳,已破败如抹脚布,丢在县城的角落,任凭风吹雨打无人问津了,美人迟暮,好色的人们渐渐的对她失去了兴趣!
前几天有听说老街将被全部拆出,由碧桂园收购营建新型的住宅小区商业中心。我想趁着拆前再去看一下老街,犹如即将辞世的密友,在病榻之前,能看一眼已是最后一回了。老街的檐角破败,廊柱斑驳,中间穿行的走道也坑坑洼洼,仅存的几家杂货店门虚掩着,买客寥寥,年迈的老板仰躺在凉椅上听着吚吚呀呀的采茶戏,骑楼顶上悬挂着若大的广告牌,虽已褪色,但气势犹在,仿佛在向世人诉说老街昔日的繁华过往。骑楼侧墙上用红漆画满了大大的圈,中间写了个醒目的“拆"字,这不由的让我联想起影视里古代囚犯后背插板上写的“斩”字,监斩官扔出令牌的一刹那,红红的在烈日照射下,让我有点胆战心惊!
也许几天后,几台挖掘机,瞬间可以让这里灰飞烟灭,夷为平地,随后将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再一轮新的繁华热闹。而我对老街的记忆,只能在夜深人的时候,如失手落地的青花瓷,弯下腰去用心一一拼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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