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一直有个心愿,想写一篇纪念爷爷的文章,可是手中的笔有千钧之重,尽管从来没有见过爷爷长得什么样,但我的同族的七叔的样子我却刻在脑海里,他每天摇着一辆三轮车,两条比常人断了半截的腿也有节奏地摇摆着,车一侧的布兜里插着长长的旱烟袋,烟兜也在风中摇摆。
七叔经常跟我描述爷爷的样子:爷爷跟大多数山东男人一样,但又跟大多数山东男人不一样。一样的是身材,魁梧健壮,不一样的是说话斯文,皮肤白皙。这也是跟爷爷出生在书香门第有关。七叔说,你老爷爷是秀才,在县里你爷爷是中学毕业。。。听七叔说过,老爷爷也是在那所中学教学的,1914年秋天,日本人占领了青岛,因为拒绝给日本人写安民告示被日本兵活活打死。
七叔说,毁掉我爷爷一生的,也是一张告示。
招工告示
老爷爷被日本人打死后的两年后,也是一个秋天,七叔和我爷爷到县城赶集的时候看到一张告示。七叔不识字,就问爷爷告示上写的什么。爷爷告诉他,是招工的,去法兰西,工期三年,每天一法郎报酬,家属一个月能领10块大洋。
七叔当时就跳了起来。要知道,10块大洋能买300斤大米和一百斤猪肉,相当于威海码头上两个月的工资。
"二叔,我们去吧?"七叔虽然和爷爷同龄,但辈分却比爷爷晚了一辈。就这样,他们到县城报了名。
别故乡
经过严格的体检和短暂的培训,他们踏上了轮船,看着威海离他们原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和爷爷与七叔一起去的,还有七叔的堂弟德旺叔和邻村一个叫曹胖墩的伙伴。
德旺叔弟兄三个,两个哥哥都三十出头还没有娶媳妇,报名的时候弟兄三个都去了,大哥视力没过关,二哥走路有点跛,体检没有通过。要不然他们弟兄三个就都去了。但德旺叔依旧信心满满,他在心里盘算着,一天一法郎,一个月10块大洋,三年。。。三年是多少?他始终没有算清,但到时候盖新房,娶媳妇,肯定用不完。
跟德旺叔不同,曹胖墩是个独苗,是因为父亲得了肺痨,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母亲才舍得让他到外国去打工。同行的四个人中,只有我爷爷是结了婚的;那年父亲三岁。几个人中,爷爷去当劳工的理由最特殊,他出去的目的竟然是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因为他在报纸上看到,英法两国的武器最先进,军人素质也高,他期待着能在那里学到军事知识。。。
七叔家境在村里还算不错,但由于七叔的母亲是盲人,在家里一直受奶奶的气,七叔就想着自己挣钱养活母亲,让母亲扬眉吐气。
七叔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法国会那么远来中国招工,后来他好多次忿忿不平地说,谁让他们来的,如果不是他们来招工,你爷爷他。。。
是呀,尽管我读过书,但对这段历史也几乎一无所知,无法回答七叔的问题。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探寻那段尘封的历史,有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个地方网上看到了一篇有关中国那批中国劳工的有关资料。才让我对那段历史有所了解,现在终于可以回答七叔的疑问了,但七叔老人家已经作古,永远听不到我的回答了。
说起中国劳工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还要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说起。
1914年7月,一战爆发,两个阵营打得难解难分,但谁也没有想到,一战会波及万里之遥的中国,更没想到,一战会跟山东半岛的千万个山东男人的命运连在一起。
一战爆发的时候,中国正是军阀混战,局势动荡不安。由于当时北洋政府自顾不暇,对远在欧洲的战争,最初采取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当时的内阁总理却不赞成政府的中立态度。因为被袁世凯称为小诸葛的梁士诒有着比常人独到的政治眼光,他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感到德国肯定会失败,站在英法一边是中国政府最明智的选择。如果中国参战,到最后就能以战胜国的身份维护自己的权益,在国际事务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但中国当时一穷二白,总不能拿嘴皮子参战吧。想来想去,梁士诒想到了劳工。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起初的时候,英法还不同意这个方案,他们觉得就这样让中国以劳工方式参战,太搞笑,也太便宜中国人了。
但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战争的进程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战场的残酷让人触目惊心。1916年春天凡尔登战役爆发,在这场被成为凡尔登绞肉机的战役中,法国军队伤亡超过40万,
1916年6月,"索姆河战役"爆发,英法联军伤亡超过40万,史称"索姆河地狱"。
两年多的战役,英法两国的男青年通通都到前线去参加战争。后方的劳动力就出现巨大空缺,很多岗位由妇女来承担,英法此时想到了亚洲的人口大国--中国。
在他乡
1916年8月,第一批约1000名华工搭乘轮船前往法国。这些人都是淳朴的农民,此前甚至从未离开过小村子,却去到了一个遥远而未知、但又无比惨烈的战场。
当第一批中国劳工到达法国马赛港的时候,法国人在报道中洋洋得意地说:
"这些华工是通过仔细挑选而招来法国。他们大部分来自中国的北方。他们比安南(越南)人更加能适应我们国家的气候。另外,医疗体检报告结果认为,绝大部分的华工身体比安南人健壮的多,这对我们国家继续在那儿招工是一个好消息。"
抵达欧洲的14万劳工中,英国人分走10万,法国人分走4万。
按照最初的规定,华工的工作是以工代兵,并不参战,但事实上华工的工作几乎都是处于最前线。在工作安排上,法招华工多被安排到军工企业,受雇于法国的华工由法国军事当局负责。通过分包系统,对劳工有需求的企业开始使用这些人。华工有的受雇于重工业企业,例如施奈德公司,有的受雇于汽车公司,例如雷诺公司,还有的被推荐至港口管理部门。
但是战火连天的欧洲战场,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前往英国的华工,直接被投入到前线,主要工作是:战地运输、挖掘战壕、修筑工事、掩埋尸体、清扫地雷...英国人用华工代替自己国家的工人,让他们承担最艰苦和危险的工作。
一群从农业国家走出来的人,进入到现代文明的国家,直接遭遇惨烈的战争,会是怎样地一幅景象?
劳工血泪
众弟兄,大家来听,你我下欧洲,三年有零,光阴快,真似放雕翎。人人有,父母弟兄、夫妻与子女,天性恩情,亲与故、乡党与宾朋,却如何,外国做工……”
这是当时流传于威海卫的一首华工出洋歌。
“正月里梅花开迎接新春,闻听说大英国来招工人,修铁路保马路整理房舍,绝不派战斗事扛炮当军”。
当轮船开往欧陆的漫长旅程中,一位劳工在日记里这样写到。
有一批华工刚到英国,就遇到前来轰炸的德国战机,第一次看到飞机的华工们很好奇,忘记隐蔽,纷纷抬头看天,却等来了敌机的扫射和炸弹,瞬间血肉横飞。
1917年2月,运送华工的法国轮船遭到德国潜艇伏击,船上900名华工中的543名当场遇难。
我的七叔是剩余三百多个幸运者的一个,在这场袭击中他受了伤,后来被赶来的英军军舰营救,但却失去了双腿。
有幸存的华工回忆,在英国,军官们命令华工站在敌人步枪射程中挖战壕,挖完之后英国士兵才进来,非常危险。
1917年法国皮卡第防线被德军突破,德国冲入阵地,正在挖战壕的华工来不及撤退,只能用铁锹和德军展开肉搏,老实巴交然而却破釜沉舟的华工就这样葬身在德国的枪炮之下。
他们的回报与他们的付出并不成正比。
华工就这样干着又脏又累又危险的工作,但付出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原本合同上签署的包吃包住,到了国外都没有得到兑现,华工的伙食费和医疗费都要从薪水克扣,普通华工一个月只能拿到当初承诺的薪水的一半。
比身体更痛的是心痛
中国劳工来说,又脏又累又危险的工作以及和付出不成比例的回报。还不算最难以忍受的,最叫人难以承受是来自英法军队不公正的对待以及当地人的歧视。
在英国人眼里,华工都是低人一等的苦力和智力发育不完全的少年,因此他们往往用棍棒加马鞭来督促华工干活。为防止华工逃亡,华工们被禁止拥有平民服装,而且也不得进入咖啡馆和酒吧,甚至不能与英国人共用同一处厕所。
尽管按照合同招募而来的华工,按说是不应该受英国军法约束的,但仍然有不少华工因为触犯了英国的权威而被军法处死,或者遭受残酷的刑罚。
1920年5月的一天,跟我爷爷一同当劳工的曹胖墩,突然失踪了。人们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半年后,警察在一个塌陷的地洞里找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衣服的口袋里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我实在忍受不了,才下决心自己要把自己埋到里面,我走了,你们保重。"
而在法国管理下的华工境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在大战结束后,许多合同期未满的华工从法国各地调到法国北部,参加战后重建工作,在这段时间里,由于管理不善,华工们缺衣少食,工资被拖欠,生活十分艰苦。
在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后,华工们进行了罢工游行,甚至暴动,有些地方官员借机指控华工盗劫民房,偷藏私卖军火,滥用武器等。一些报刊也纷纷揭发华工的"罪行",甚至用"杀人犯"、"阴险"等字眼来描述他对华工们的仇恨。有份报纸更是露骨地称华工为"黄祸"。
这些充满种族歧视的舆论导向引起了当地居民的极大恐慌,在法国北部地区居住的一位老先生回忆说,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的母亲告诉他中国人很凶残,都是疯子和野蛮人。
出门在外的劳工还在人格上被歧视,每个人的手上有一个编号,在老外眼中,这就是华工自己的专属称呼,没有人可以有自己的名字。
尊敬和尊严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变化的细微过程。山东汉子和中国各地的劳工,在承受巨大身心痛苦的时候,没有自暴自弃。而是用自己的勇敢、坚韧和情操,纠正了英国和法国人对他们的成见,赢得了他们的尊敬,获得了应有的尊严。
华工最初是承担最底层的工作,后来逐渐成为各个工厂的一流骨干。法国后方的港口、车站和仓库,只要有起重机,操作的基本是华工。法国海军部还发表过声明:今后的外籍劳工,只要中国人。
英国陆军也做出过这样的表示:所有外国劳工里,中国人是最优秀的,能够快速掌握工作技能,工作效率还非常高。
法国军队总司令福煦在写给法国总理的信中也称赞华工:他们可以成为最好的士兵,在炮弹狂射下毫不退缩,值得尊敬。
留他乡、归故乡
和平终于到来,战争终于等来了结束的一天。很多的法国儿郎已经永远躺在坟墓中,一些华工,成为法国女人眼里的"男神"。
1921年,又是一个秋天,在爷爷他们回国的半年前,德旺叔却留在了法国,一名叫珍尼娅的法国姑娘跑到当地的华工服务中心,找到了德旺叔,非要嫁给他。因为德旺叔跟她在一个工厂工作过,虽然他们语言不通,但珍尼娅告诉德旺叔说,她有的是大把时间来学习中国的语言,语言从来就不应该是婚姻中存在的问题。
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当时法国的工厂很多都是华工,而法国女性也进入到工厂工作,这样双方就有很多时间接触。
这些华工都是18到40岁的青壮劳力,吃苦耐劳,悟性高,每个月还会往家里寄钱。这种顾家和自矜自制的性格,让很多法国姑娘对华工们产生了好感。
最终,有三四千名华工和法国女孩结婚,留在了法国,成为第一批移民法国的中国人。
按照招募合同约定,华工的合约为5年,当战争结束后,许多华工仍然继续做战场清理工作,包括拆除未爆炸弹等等非常危险的工作。当合约结束,思乡心切的华工大约有11万人选择离开欧洲,回到故土。英招华工的最后一批在1920年4月回国,法招华工也在1922年3月归国完毕。
归国华工中不乏以其所学贡献于国家发展者,如在敦刻尔克钢铁厂工作的劳工在回国后曾立志为中国实业作出贡献,但因政局动荡,最终以失望告终;华工中也不乏为中国革命事业献身者,如在法国加入中共的陈彭年,回国后作为中共特科成员,打入上海法租界巡捕房从事情报工作,后来在长征中牺牲。
而根据留在法国的华工组织旅法华工总会上世纪30年代的一项统计,发现有1万余华工仍留在法国工作生活,成为法国的首批华人。留在法国的华工,一些人幸运地与当地女子结婚,有的留法华工还赶上并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关于华工在一战欧洲战场中的伤亡数字,至今也没有一个定论,英法军方疏于统计,当时的中国北洋政府则有意无意地给予夸大。据现有的不完全统计,当年华工曾经奋战的法国下加莱省、索姆省、塞纳滨海省、埃纳省、瓦兹省、孚日省和罗纳河口省等地,共有56处公墓的1791个墓穴葬有华工。
不过,大部分华工还是选择回家。1918年到1921年间,大约11万的华工最后回到了中国。大约有2万名华工长眠他国,其中留下名字的,不过1874人,大部分人至死都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你爷爷在回国途中感染重病不治身亡,当时距离威海,只有不到五小时的路程。"七叔说。四个人出去的,两个人回来,而且你爷爷再也不能说话。轮船靠岸那天,我远远就看见你奶奶在岸边。。。
1988年,纪念一战胜利70周年,法国政府公布了有关华工的文献,这段历史得以重见天日。
1998年11月2日下午,在巴黎唐人街布迪古公园内,法国政府为一战中在法国战场上牺牲的华工竖立纪念碑。
碑文上刻着: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法国捐躯的战士。
所有的墓碑,都朝向东方。
当我在键盘上敲击这段文字的时候,心里一直隐隐作痛。那就是:弱国无权益,战争太可怕。
即使山东和各地劳工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丝毫也没有为中国赢得尊重。一战之后,中国在凡尔赛条约中依然被列强出卖,他们的故乡山东被当作交易筹码,分给了日本。
回顾这段血写的往事时,从来没有如此痛恨战争,渴望和平。文章最后,请允许我用微弱的声音祈祷和平,诅咒战争,告慰离去亲人。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本人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sosokankan.com/article/2467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