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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甘肃当农民的日子

生于农村,长于农村,春去冬来,秋来夏往,圈里撒欢的猪、窝里啄食的鸡、河里浮水的鱼、坡里放牧的羊、地里长满的粮,循环十八载,成了我生命的五线谱。我在徐徐晚风,阵阵蛙叫,浓浓绿意的甘肃农村,断断续续地当了近二十年的兼职农民。

多年的农村生活让我对甘肃农村这片广袤又贫瘠的黄土地有了一种特殊的爱恨情仇。

孩提时代没有少年宫,没有钢琴、没有安徒生童话,没有城市孩子的各种玩具,在乡村的麦草垛、小树林、野杏坡打滚,偷果子、翻墙帽、追蝴蝶、摸泥鳅,和所有玩伴一起尽情释放着孩童的天性。类似场景在一切抒写乡愁的文字中,我们经常读到。这么美,其实,只是少不更事罢了!农民的艰辛,从降落到这个世上的那天起,与生俱来。

六七岁的时候,稍微有了点体力。每逢周末和寒暑假,我和弟弟就被当作家中的劳力,叫去抬粪。农村没有下水道和化粪池,交通工具不发达,人和家畜吃五谷杂粮后,排泄出来的大小便积攒起来,家家户户主要靠人的双肩,扁担上挑两个塑料桶把屎尿运送到地里当肥料。小孩子,力气小,掌握不了扁担的平衡性,就找一根结实的木棍,两个孩子抬一桶。起初,抬不了一桶,就从少半桶、半桶、多半桶、满桶,一点一点,慢慢历练。娇嫩的双肩磨破泡流血是常有的事,抬多了、服帖了,会好很多。那种尿骚味、屎臭味,那时候也是怕怕的,没有谁对谁的矫情,家家的大人在挑粪,户户的小孩在抬粪,只为了增产一麻袋口粮。有一次,棍子不结实,抬在半路上断掉了,粪倒了、桶摔了,我被屎尿泼了一身,糊了头,那场面……

阳春三月,出去放风筝,得带着另一项任务——锄麦。枯黄的叶子变绿,燕子迎来春的赞歌,与此同时,庄稼地里的小草也探出了脑袋,等待庄稼汉去收拾。牵着风筝狂奔一路,到了麦田,栓在树枝上,任它随风飘舞,我开始锄草,周末两天,足够双手长满倒刺。大西北的春风其实并不拂面,常年的风吹日晒,很多人脸上刻上了两坨“高原红”的印记。

背麦、转麦、挖地,也是干的较多的农活,好几次在死里逃生。甘肃山多川少,沟沟梁梁的地形条件决定,即便有农用的交通工具,很多时候只能停放在主路上,只能靠人背、牲畜驮,穿过羊肠小道,把地里收获的庄稼转到大路上,再装车拉回家,无形中要耗费更多体力。迫于生计,父亲常年不在家,爷爷奶奶都是八十几岁高龄,家里繁重的农活落在母亲一人身上,等我和弟弟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大人使唤。有一年暑假,割完麦,母亲想着顺便拉回去,我家的那片地,走几百米小路才能到大路。弟弟年轻气盛不听老妈的话,直接从地里装了架子车,拉上走到半道上,车子翻了下去,不幸中的万幸,车子被悬崖边的一颗大树卡住,缓冲了一下,使得我们娘三个得以逃命。回到家后,个个吓的魂飞魄散。一向勤快的母亲,心惊肉跳四肢酸软,麦黄六月,竟在炕上整整躺了两天才缓过神来,说万一你们有个好歹,不知怎样向我爸交代。

还有一年暑假,去离家5里路的李家庄挖地。半夜三点,母亲起床做好了饭,叫醒我和弟弟吃饭,吃完急匆匆赶路,山路十八弯,到处的荒冢坟堆,搁在平日里,三更半夜没人敢走,因是农忙,凌晨四五点已经人声鼎沸。早上尚好,九点以后,骄阳似火,人困腹空,拿着锄头,仍然一耙一耙撬动改造着地球。汗水,过早教会了我怎样富于耐心和坚韧,更教会了我咬着牙坚持到底的顽强。烈日当头的时候,终于可以收工回家了,弟弟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又是半道,又是刹车失灵,在坡度60度以上的群山之巅,姐弟俩血染全身,惊呆了途径之人,差点命丧黄泉,如今我的额头上还留着一道疤痕。

蛙以一曲优美的情歌捧出麦浪一般纯粹的干净无暇,禾苗以一条精美的绿毯裹住了大地的博大精深。一切诗情画意,都掩盖不了农民本身的艰辛。


后来生活在城市,连个不称职的兼职农民也没机会当。城市的生活当然也有很多不容易,不断地生活在柏拉图式的希望与叔本华式的失望当中,这大概是生命本来的面目和魅力所在。每每工作和生活不尽人意的时候,也会诉苦抱怨几句,但一想到农村的苦难,就不再变的那么矫情。当我端着泡面,喝着矿泉水度日,觉得日子寒碜的时候,想到远在农村的父母,辛劳一整天,可能在吃着干馒头,就着白开水,或者劳累过度回去倒头就睡;当我对着电脑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颈椎不舒服,心中恒生怨气的时候,想想在空调房里敲打键盘,怎么还是没有三十多度的烈日炙烤下割麦挖地辛苦;当我被领导批斗同事排挤,怒气冲天,想骂爹叫娘的时候,想起村庄里因为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破事,溅起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心中就释然很多。前者是歇斯底里的真苦,后者的苦不过是能发条朋友圈刷个存在感而已。

与泥土相伴,与羊们、狗们嬉戏,游玩在乡间的树林,尝野果抓麻雀;纵情在田间的四季,拾地软掐苜蓿。不过是农村孩子最快乐的记忆。脸朝黄土背朝天,一锄一锄的打磨岁月,其实早就来到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农村孩子那种在血水里浸泡过,在苦难里煎熬过的人生经历,就理解不了农民真正的苦难。《新闻联播》里的农村,甚至赵本山《乡村爱情故事》里的农村,离真正的甘肃农村还有一定的距离。

农村生活教会了我怎么谋食,怎样生存,怎样在艰难的环境里寻找到栖身、裹腑的居所。父亲不在家,家中的重担全靠母亲扛着,爷爷奶奶八十多岁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忙,心有余力不足。奶奶时不时给我们做碗饭吃,后来母亲听说邻村的一个老太太在厨房做饭晕倒,引发火灾烧的尸骨不存,就死活不让奶奶进厨房做饭。为了让母亲在地里忙碌一天,回家有碗现成的热汤热饭吃,我八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擀面条,炒洋芋菜,烧鸡蛋糊糊,九岁学会了烙大饼,蒸馒头、花卷、包子。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喂猪,第二件事就是做饭,至于学习是第几件事,那是算不上事的事。那时候,个头太小,锅灶太高,就站在板凳上揉面做饭。第一次擀面忘了放碱,切面不知道撒面粕,煮出来的面烂的烂,生的生,我无法下咽,爷爷奶奶却说“娟娃做的饭香很”,愣是吃了两大碗。弟弟每天放学,就直接背着书包去田地给母亲帮忙,早早学会了如何播种、犁地、施肥、拉车等。如今仅会的一点做饭技术,都是在那个时候学的,一直爱不上做饭,宁愿买垃圾食品吃也不愿自己做饭,大概是小时候做饭做够了的缘故。


十八年的农民生活,见过太多的心酸无奈不得以,把我磨练成了如今不喜欢随随便便矫情做作诉苦的一员。我不否认,今天的农村,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土地仍在,庄稼仍在,但早已不再古典,贫富悬殊的巨大落差,早已把乡村的人情味、把乡民们的淳朴、厚道割裂得千疮百孔。也许像杨改兰一样,某个时刻某个农夫的命运会深深的刺痛你的神经,但农村那种古典的、美好的、朴素的让人感动的乡情已然成了罕见的物件。

城里的孩子,看了这些文字,大概会认为我一定是在农村的苦难之家长大。真是大错特错了!在甘肃农村,我的出身,和大富大贵不沾边,但若是用“苦难”二字来形容,未免哗众取宠了。从大环境看,我的家乡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甘肃省魅力乡镇,我家位于川区的镇中心,方圆几百米就是三国街亭、远古女娲。着眼小处,我至少生活在一个健全和睦的家庭,父母虽没大本事,但他们勤勤恳恳,与人为善,不靠借贷,靠自己的双手完成了赡养老人、改造新屋、供给学生、娶媳抱孙等人生大事。跟那些没水吃、没路走、没学上、没信号的甘肃山区相比,我幸运了太多,那些地方的农民,有多苦,可想而知。

农村,农民,往往是沉默的,只有农村的极端事件,才能突兀的闯进由都市所定义的话语权中。山花烂漫的背后,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苦难。

来源:李娟娟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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