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牢房狭小的窗缝里射进来,慢慢地挑开了秦基伟沉重的眼皮。
他茫然四顾,黑咕隆咚的,唯有远天的月亮,静谧而且亮丽。月亮背后的天幕,高远纯静。恍惚间,秦基伟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境界。在故乡,在盐店河畔,在自家对面那开着映山红的山岗上,也有这样又大又亮的月,小伙伴们就在这又大又亮的月下玩着一百零八将占山为王的游戏……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轮明月,已远离故土数千里。此乃塞外西域之月了。直到一声断喝"干什么!"传过来,他才恍有所悟。如今他已非自由身,一战失着,身陷囹圄,成了阶下囚。
他撑起身,用手抠了抠墙。墙是砖墙,但接缝处土质已松。他渐渐地抠出一把土末,送到鼻子下闻了闻。没错,这是西北的黄沙土。
他已经记不清是昨天还是前天,抑或是更早些时候的那个下午,他和3名游击队员在祁连山上冻饿交加,再也无法坚持了。他们下山寻着一户牧民,买了一只羊煮了,天堂赴宴般地饱餐了一通。最后一根骨头啃光后,就再也没有力气了。随后,他们围着那盆通红的干牛粪火塘,东倒西歪地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他们委实太困太乏了。在祁连山上若干昼夜,别说睡,眼皮合久了,也会冻在一起睁不开。此刻的这几位红军战士,即使天塌下来他们也不在乎了。终于吃饱之后,他们唯一的需要是睡觉,是把数日来被寒冷、饥饿和疲乏折磨得行将崩溃的神经彻底温暖过来,充实起来,松弛起来。
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他们几乎是被一阵山摇地动的喊声擂醒的。前来捕捉他们的马家军十分惊奇:这几个红军好能睡,把枪从他们怀里拽出来他们连动都不动。没有比这更好对付的人了。
秦基伟睁开了眼睛,但很快又闭上了。他感觉到不对劲儿,又睁开,使劲地眨了眨眼,这才发现,乌黑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脑门。
他心中骤然一紧:糟糕,当俘虏了。
接着,再一个意念袭过来:当俘虏还行?拼他娘的!
于是,他想一个鹞子翻身,伸手夺枪。岂料双臂已被反扭,哪容半点松动。既然动弹不得,无奈中只有破口大骂的份。
"狗日的马家军,有种你砍了我,砍了老子,20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反正是到手的猎物,马家军官兵倒是不急不恼,慢慢腾腾,从从容容地理着绳子,捆绑俘虏的手脚。
另外几名被俘的同志也跟着大骂。大家明白,身陷此境,逃脱是不大可能了。不甘被擒,惟求速死。
秦基伟一边蹦跶一边高声叫嚷:"你们听着,你不杀我,要是跑脱了我,砍你十个八个的不费我事!"
一个士兵照他屁股砸了一枪,喝道:"南蛮子,逞什么能!再蹦跶我剁掉你的脚脖子。"
秦基伟瞅准时机,往前趔趄一步,弯腰拱背,前腿弓后腿绷,照那个揍他屁股的士兵的小肚子撞去,将那家伙撞个四爪朝天。那士兵脑袋碰在石坎上,顿时血流如注。
马家军的军官火了,骂了声极其肮脏的西北俚语,拎起马鞭子纵身扑过来,照秦基伟劈头盖脸一阵抽打。
马鞭蘸着鲜血在空中飞舞。马家军的军官累得气喘咻咻,也无法制止秦基伟一声高过一声的怒骂——直到他完全昏迷为止。
现在,秦基伟终于在西北高远的月色中苏醒了。
动一动肢体,浑身火烧油煎般地疼痛。无数道马鞭抽下的血痕,就像无数条细而紧箍在身的毒蛇。
他开始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
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擒活俘也是交战双方经常遇到的事。对他来说,生与死,都是无所谓的事了,重要的是,如果死了,最后一滴血是不是为革命而流?如果活着,会不会损害革命,怎样才能接上继续革命的茬?
那一夜,他想得好苦好苦。投身革命七八年了,脑子里装的全是两个字——革命。对于受过特殊教育的红军战士来说,革命高于一切。
天亮了,看守送来一土钵子稞麦稀粥。他伸出舌头舔舔,粥是咸的,心想伙食还挺好。
转眼间,那一土钵子稀粥被他喝了个底儿朝天。喝完粥,没过多长时间就开始放风。天哪!那么多熟人,都是四方面军的,有干部,有战士;有男的,有女的;有伤的,有残的。
这一下,他激动了。他原以为就他自己不幸落入敌手,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患难战友。他心里顿时一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这么多人,只要活着,找机会逃出去,编1个营1个团都没问题。再说,长征的时候就明确了,如果打散了,就地发动武装。红军就有这个能耐,一个红军战士就是一粒火种,一粒火种就能燃起一片燎原之火。
过了几天,见他没有寻死闹事的表现,看守的马家军便取消了他的单间"优惠",枪托子抵着屁股,把他撵到了一个大马厩里。那里面住着几十号人。
人一多,秦基伟就如鱼得水了。没过几天,原先认识的,混得更熟了;原先不熟的,也混熟了。他这才知道,他们被俘到这里,还是不幸中的万幸。俘获他们的是马禄的队伍。马禄在同西路军作战时,曾有一次被包围,几近全军覆没。西路军首长从抗日大局出发,向马禄晓以大义,双方达成默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红军放了马禄一条生路。马禄出于感恩,或许本身对中国革命有同情倾向,所以才没杀红军俘虏,而且伙食还搞得不错。若是被别的马家军俘去,那就惨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期间,在原红四方面军总医院政委徐立清等人的组织下,成立了张掖狱中支部,成员有卜盛光、徐立清、秦基伟、方强等人。支部的工作重心很简单也很明确,就两条:一是教育全体被俘的红军官兵,保持革命气节,誓死不当叛徒。如果被敌人杀害,要喊口号,要让群众听到红军的声音,知道某年某月某日马家军杀了红军多少人,待以后红军的队伍来了收尸报仇。二是作好暴动准备。只要有机会,就要组织大家逃跑,能跑多少跑多少。跑出去后就地发动群众,开展武装斗争。然后向东寻找红军主力,再赴抗日战场。
在西北马家军监狱里的这些共产党人的信念是坚定的,他们为抗日而求生的愿望也是现实的。当时,除了西北和其他一些偏远地区或少数民族地区以外,在中华广袤的土地上,抗日的烽火已经形成冲天之势。
随着抗日形势的日益高涨,国共两党的关系也在抗日的大局下发生着积极而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对于在押的政治犯是十分有利的。虽然"释放一切政治犯"的根本愿望能否实现还是个未知数,但政治犯们的待遇确实是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这种改善,秦基伟有很深的体会红军也不是清一色的英雄好汉,也有懦夫,也有孬种。被俘之初,一个叛徒认出了秦基伟,对马家军说:"那个麻子团长好凶噢,过草地时又打人又骂人。"
秦基伟心想:小叛徒,大约是长征中挨过我的训,记仇记到这里了。你说我是团长我就是团长啦?脑子一转,点子就有了。
敌人审讯时,把桌子拍得咚咚响,说他不老实,明明是红军团长,居然瞒起来,谎报自己是伙夫。
秦基伟不慌不忙,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实话说吧,我当过连长,但真的没当过团长。我当连长时负伤了,不能作战,便让我训练新兵。一大群新兵在一起,名义上叫新兵团,其实也没个编制,没个委任状,怎么能算团长呢?"
审讯者见秦基伟说得振振有词,滴水不漏,起初是半信半疑,接着就信大于疑,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又出了个大一点的叛徒,不供秦基伟是团长、师长,也不供他是总供给部的处长、梯队长,而供他是徐向前手下的参谋。这一下,知名度大大提高了。谁不知道徐向前呀?在徐向前手下当参谋,那是高参啦,可了不得!
没准这叛徒还把坏事变成了好事。"徐向前的高参在监狱里。"这话很快便传开了。马家军很重视,这么一个大人物,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万一国共合作成功了,徐向前来要他的高参,好歹得有个交代。这以后,敌人对秦基伟打是不敢了,骂也很少了。伙食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每天两大钵子青稞麦盐巴粥。
秦基伟等人在凉州坐了40多天牢。由于中共强烈要求放人,马家军只好把这批战俘送往兰州,交给蒋介石嫡系胡宗南的部队。
在兰州住了一周多,狱中的同志们也渐渐地知道了外面的情况:国共两党已开始谈判。中共在兰州、西安等地设立了办事处,正在同国民党交涉,要把关押在西北监狱里的红军官兵全部要回,送往延安。
不久,果然有了眉目,但并不是所有的人员都送往延安。国民党采取了两面手法,要把红军干部送到南京感化院去"换脑子"。恰在这次转送途中,狱中支部周密部署,多数同志都得以逃脱。秦基伟逃脱后,辗转找到援西军司令部。后来,援西军和西路军余部整编成八路军第129师,秦基伟从此走上抗日战场,成为声震半壁太行的一员抗日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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