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开始下起了长雨,从子夜到凌晨再到黄昏,絮絮地从沉黑的厚云里飘飞下来,又从屋檐滴落,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里,激灵地打了一个寒颤,天一下子就会冷了起来。有雨的傍晚,到处都升起一层朦朦的水雾,萦绕在高大的桉树间,又流淌到朽坏的椽子间,再凝结为一滴滴水露,顺着无瓦遮盖已然塌落的墙头,打湿在睫毛上,于是目光里依稀又看见那一朵蒲公英已在久远的秋天里飞散,那一枝格桑花也已在老厂里的荒野黯淡了颜色。老杨叔已去世,小王叔在老门房里隔着尘积的玻璃把我看见。
历经风雨与变迁的厂门锈迹斑斑,门头上的红漆大字已是依稀,石灰刷白的墙面上长满了绿苔,爬山虎的根在那些旧围篱里扎的更深,而它的叶芽已超过了旧电桩的尖顶,触须伸向了雨空,沿着雨滴连成的线一直攀附到云中,想是要缠住那一匹奋蹄的白马,好把那一袭风中的红裙再托回在那一株青梅树下,在荡着秋千儿的花前月下,是淡淡时光里一天天新过又一天天旧去的岁月。小马叔叔的木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他的新娘一会就要来了,在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后座上。眼看那时的一对连理新人,晃眼之间就在老时光里已是满头结了霜花。
老厂里的路已越来越窄,野草借着雨势疯长着,如果那时如此,那么捉迷藏的时候强哥是再也找不到我的,只是这时如此,想要抬头看看是否有人来,什么都已被挡住。更多的厂房坍塌,更多的野草长着,墙外寺院里的法鼓声在暮色里越过竹林,一直悠远到郊外化成了阡陌,那位慈爱的师太圆寂了,那株老桃枝丫上还挂着未熟的果,八月的时候,她不会再来敲门给大家送上一枚甜熟的果。这轮回里只有眼前四季里必有的雨幕,在放映着梁祝美遗的传说,这因果里只有耳畔间仿佛再听见广播里的评书,依稀是潇潇的梁山水泊。
没有了电线的电桩像铸钢车间门旁的松柏一样笔直,电桩上的灯罩里没有了灯泡,这夜晚就再不会照亮夜班归家的人,晚自习回来的时候,那些哥哥姐姐们会在哪里等我,这一段路最是害怕,因为路过的菜地里有条呲牙的狗,这战战兢兢的感觉,连桉树上的老鸦也会哇哇地笑着。他们都不见了,下夜班的人;它不再呲牙,早去了天国。黑,像墨一样。暗黑里手机的光透过雨幕,再投影到配电房还没有被岁月的烟熏黑的墙上,于是仿佛轧钢厂里四溅的铁花又飞舞在年轻的生命里,于是仿佛再轻轻弹奏着“钢的琴”,琴声流动在岁月的琴键上,是一曲从往昔里一直烧来的火。
雨细且迷,高大的红果树上有一只猫头鹰在叫着,小王叔的腊肠悄然地跟在身后,再往前就到了老城墙下,不知道那个砖洞里的鸟窝今春孵了几只雏,不知道那个水塔下的洋水仙又开了第几簇,风和着雨在吹拂。烟囱插云让人觉得晕眩,苇草遮蔽把天留下一缝,云滚滚在低空流动,栖身在那个老解放牌的汽车头里,那时值夜巡厂的汤叔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吧!几十年直到离去。是什么扎了屁股一下,摸索着是一根鸡骨,那根他吃剩下鸡腿骨,鸡是他养得鸡,只是被我偷来炖了,这时想来,那时他嘴角的笑里是明白更是宽容。
远处有灯亮了,从风吹乱的高苇间透射在眼睛里,腊肠掖着我的裤脚想是要走了,吐了一个烟圈,随着风弥散,再又融进了雨幕,散着的是时光,圈住的是记忆融化在故地,像水墨黑白浸染在白宣,像油彩写实调和在白布。老厂里的旧时光,有水墨与留白相衬的景逸,亦有炭笔笔笔渐摹的流露。小王叔的茶开了,把尘积的玻璃晕得更模糊,黄色的灯光暖成了一团光晕,我轻轻地推开门,他的眼角里也有着火红的铁水凝成钢花,我的鬓角亦有了一絮时光催开的雪花。
一根烟一杯茶,两个人一条狗,讲述着从窗外的雨幕里打开的故事,围着烧茶的火炉,一半在他的口中成云,一半在我的心上若雾。他眯着的目光透过了高墙穿过了浓云,在天外一碧如洗地纯净,我垂下眼帘随着逸出的茶香萦绕着思绪,在泥里步步为迹地醇厚。五月,天空开始下起了长雨,雨点扑在窗玻上,再又流淌下来,把厚尘推开,于是再又看见渐渐清晰的老厂里,有他们在清晨洗漱,有他们在夜晚吹烛,小强滚着钢圈从球场边跑过,小礼养的螳螂在花间捕捉,三哥的窗子上贴着新画的一幅水彩葡萄树。小王叔的手机响了,铃声里流淌着絮絮的绒花,于是看见了绒花里到处都是飘逸的芳华,把老厂里的旧时光浸染在心上的每一处。
文图:时间的风景 2018.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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