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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兹,克兹

克兹,克兹

2008年的春天来到中亚五国中的吉尔吉斯斯坦。作为一名建筑方面的技术人员,参与在这里由中国援助的一座中型水泥厂项目的建设。

初来乍到,对异国的一切都倍感新奇。当地人也用极为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在这里我成为了稀有的外国人。驻地设置围墙大门,24小时有警卫站岗,相对较为封闭(前期出去需要持项目部开具的通行证,后期和这边的门卫混熟,基本都会放行。)。网络在这里还是稀罕的东西,只能拨号上网,网速在每秒20K至50K之间徘徊。食堂有一张兵乓球桌,一台带卫星天线的电视,可以收看国内的卫星台。随着时间推移,最初的好奇心渐渐退去。下班后,除了上述乏善可陈的几项娱乐,就无处可去,无事可干,生活渐至无聊。我由于工作特殊,离宿舍不远的地方有独立的办公场所,是项目现场材料试验室。晚间吃过饭后,一般就会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听歌,看笔记本里的电影或是给家中写e-mail。

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一位同事从旁边的屋内拿过来一只小猫。那时它只有手掌那么大,白天工人们从工地的草丛中偶然发现。带到驻地后,才发现无处安置它。热心的同事们想起我的办公场所,那里空间足够大,故自作主张抱来给我。对养猫毫无概念的自己,看着这只正在怀里瑟瑟发抖毛茸茸,有温度的小动物,怜爱之心油然而生。当晚就将它安置在试验室内,准备了水和几块前日买的饼干,用一件穿旧的冬衣在角落里布置了一个小窝。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的来到试验室,状态尚可,只是看上去还有些微小而柔弱。吉方的工作人员陆续到来,他们大多信奉伊斯兰教,对身边的小动物均很友善。见到它后,也都喜爱有加。驻地中方早餐每天每人一个煮鸡蛋,我总是将自己的留下来给它。由于我本人不吃肉,每天中午和晚上吃饭时还厚着脸皮向别的同事讨要一点点肉带给它。营养丰富的它以眼睛可见的速度长大变得强壮,越发调皮可爱起来。并慢慢变得每晚不是我陪它,而是它陪我了。它具有猫类所具有的共同特点,好奇,好动,好吃,好睡。。。

有它的晚上不再变得无聊。它和我们一起上班,下班前仔细将大门关好,留心不让它出去。晚饭后,和同事们聊天,在厂区内散步,然后就会再回到办公室内。每次回来,它听到动静后,都会蹲伏在门口守候,见到我,会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以前总是听老辈人讲猫是“奸臣”喂不熟,不像狗那样忠诚。对于第一次养猫的自己完全感觉不出来,很粘人,除了自己出去吃东西,或是上厕所(了解猫习性的吉方同事给它准备了一盆砂子,它自己会去那里解决,我四五天清理一次)基本上就是赖在我的身上。白天人多的时候,和人嬉戏一会儿,还是会回到我的怀抱,让自己很有成就感。也没有给它起名字,不知道或者说也不关心它是公还是母。几个月身形就不再长大的它是一只黑白条纹毛色的小猫,不算尾巴,只有我14英寸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那么大。当时已近秋季的吉尔吉斯早晚温差大,中午艳阳高照,温度尚有30度,晚间随着太阳落山,温度毫不犹疑的迅速下降至10度以下。它在晚上我看电影时,就会在我的腿上,怀里甚至是脖子上沉沉睡去,也给寒凉的身体带来一小块温暖。后期养成了一个毛病,睡觉时要轻轻咬住我的食指才能睡得安稳。锋利的齿尖顶在食指的皮肤上,像是时时提醒我,它在这个莫大的世界里确确实实的存在。我们俩,此时已经不可分割,似乎回到了曾经共有过的不可言说的遥远角落里,将某种早就存在的联系重新建立起来。泰戈尔《园丁集》中的一段诗文对此有想当精妙的描述:

我常常思索,人和动物之间没有语言,他们心中互相认识的界限在哪里。

在远古创世的清晨,通过哪一条太初的单纯的小径,他们曾彼此访问过。

他们的亲属关系早被忘却,他们不变的足印的符号并没有消灭。

可是忽然在那无言的音乐中,那模糊的记忆清醒起来,动物用温柔的信任注视着人的脸,人也

用嬉笑的感情下望着它的眼睛。

好像两个朋友戴着面具相逢,在伪装下彼此模糊地互认着。

随着时间推移,它慢慢不再满足于这里的空间,总是在我们离开时,也来到大门口,想随着我们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和年轻时的自己一般模样,并不知道外面不可预知的危险和艰辛。于是无论是下班还是晚间离开时总是把它抱到试验室内离大门最远的角落里,趁它还游移不定的时候,快速走到门口,将大门从外面紧紧关住。百密必有一疏,一日工地现场有突发状况,遂离开试验室,待问题解决后,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方才想起它,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有吃晚饭的自己赶紧来到已经大门紧锁的试验室,吉方的工作人员都已离去。开门后,它并没有如往常般在脚边出现,在各个角落呼唤寻找,踪影全无。怅然若失的回到宿舍,晚饭后归来的同事,看我神色不对,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吃晚饭。我惨然对他说道:猫丢了。此时才感觉到心里空出一个洞来。还是如往常般和他去散步,却没有再去办公室。接下来几天,它没有出现。那天到底是谁,如何让它跑掉,和他们语言不通的我无法确认,其实也无需确认,他们对它足够好,它自己要出去,是早晚的事情。如此过了一周,晚间不再去试验室,而是和大家一起散步,聊天。并缠着我们这边好为人师,一丝不苟的首席翻译,和他学习俄语,转移注意力。这晚,学着俄语的自己突然不受控制的对正认真教我的翻译老师说,猫好像要回来了。他大惑不解,什么猫?然后才明白过来,当时丢猫的事情已经被我宣传的尽人皆知。但很快大家也就忘记了,谁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我放下天书般的初级俄语教材,撂下对我哂笑的翻译,夺门而出,跑向了不远处已经笼罩在夜色中的试验室。当我来到门口时,右边几十米处昏暗的路灯下,它正朝这边走来,我朝它喂喂的(真后悔没有给它取名字)叫喊,它看到了我,朝这边快速的跑来。我就势蹲下身体,迎接它。在离我还有一米左右的时候,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了怀里。真是不敢奢望的重逢。像极了儿时同要好的伙伴分开又再次重逢的心情。除了瘦了一些,并无别的变化。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总之回来,对我就是巨大的安慰。

2009年初,和吉尔吉斯斯坦交界的乌兹别克斯坦新开了一个土建项目,也由我们项目部承建。我不幸需要抽调过去一段无法预期的时间。要离开它,让我很受伤。和这边负责办理出入境手续的中方人员咨询沟通无果,确定带着它是不可能的。经过考量,将它送给了和我一直处的不错的一位当地的朋友,他在这边的工地上班。他是典型的吉尔吉斯族人,身体壮实,心里厚道,名叫阿巴耶。我经常会在周末违反中方驻地的禁令,去他们家里过夜。他的两个弟弟,妈妈和我有天然的亲切感,慢慢有了家人的感觉,给异乡的自己如家般的温暖。每隔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的原因不去,他们一定会让阿巴耶给我带话,让我回家。虽然语言还是不通畅(比开始好些,学了不少俄语单词,简单的沟通还能勉强对付),但已经几乎不影响我们的交流了。放在他们那里,我很放心。为此在走之前,专程带着它去那里,做了正式的交接,他们都告诉我放心吧。他们家里已经有一只黑猫,多一个同类的伙伴想来应该也不是坏事。来到于它这个很陌生的环境里,昔日活波灵动的它风采尽失,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我上去抱它,它也回应寡淡。晚上就寝(当地人没有床,都是在地上临时铺毯子),它悄无声息的来到我的身边,我搂着它如往常般让它咬着食指,一起睡去。它好像预知了我的离去却最终又原谅了我。阿巴耶的家人见到它不知为何,都“克兹,克兹”的叫它。后来我才知道,“克兹,克兹”是他们呼唤猫的象声词。在离开它的时候,才决定今后它的名字就是“克兹,克兹”。

再次回到吉尔吉斯斯坦,已是半年之后。这里的工期还是遥遥无期,我因为家中有事,在这边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情,很快就要回国了。也很巧,刚回来便见到久违的还在这里上班的阿巴耶,他邀请我当晚就去他家。由于我也惦念着他们还有“克兹,克兹”,便欣然而去。来到家中,弟弟们见到我掩饰不住的惊喜,妈妈居然还第一次拥抱了我。待最初的寒暄过去后,我才看到离我远远的“克兹,克兹”。唤它也不过来,身形瘦成了一片纸,显得无比冷酷。我失望而又愧疚,也感觉无法再次面对它。饭后,我出来上厕所(当地人的厕所都在屋后院子偏僻的角落里)。当晚的天空月色异常明亮,我偶一回头,“克兹,克兹”竟然就跟在我的身后,但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肯靠近。月色中,它抬着头用明亮的眼睛打量着无可奈何的自己。坐了一天的汽车(走陆地边防过境,从早上4点一直到下午5点),非常疲惫,很早就布置床铺睡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子里有了动静,食指被轻轻咬住,毛茸茸的身体贴在了我的身体上。“克兹,克兹”在分别半年后,终于再次来到了我的身边,但这是最后的同床共眠。

一周不到,我又从这里赶赴乌兹别克斯坦。一个月后的午夜时分,从塔什干国际机场乘机归国。当飞机跃入塔什干灯火辉煌的上空时,知道今生再难以回来。在中亚两国的十五个月里,留下了太多难以忘怀的记忆,“克兹,克兹”占了其中重要的一部分,至今它依旧跳跃在意识的深处,舔舐着那里无边无际的虚空。它总是瞳孔缩小的大眼睛也已化为一潭透彻的水,流淌在总是干涸的内心沙漠中。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觉得它是我身体里分出去的一部分,带着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信息,时不时就会低伏着身躯蹒跚从过去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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