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在那边城灯下。”张爱玲《小团圆》
外面雨夹雪。其实今年的冬天相对和暖，去年此时正是漫天的雪。这是翻了日历和日记才知道。古人说冬天的乐趣，有一条是雪夜读书。实际上也说得对，如此宁静冰冷，难啃的书，忽然会露出一条崎岖小径，借由稀微的灯火，一步步缓慢前行，没有时间的限制，而于三进一退之间生出阅读的火花，而此时，灵魂最近，共振最深。
《小团圆》的确难读。1975年，张爱玲55岁。此时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已经面世，在胡兰成洋洋洒洒的著作里，关于张爱玲只占他的1/8的篇幅，里面不乏对一代才女冷静细致的描写，是文人惯用的手法，她是他人生重要的一个人，是曾经触动过他灵魂的人，然而仅此。但文笔风流清俊，如梦如幻。张爱玲依然是风花雪月的神仙女郎，他们的爱情如在天上，浅淡清新但永恒。
胡兰成爱张爱玲吗？爱。隔了很多年，我没有推翻这个结论。但是这种爱，对于一向濒临困境的张爱玲，是一剂助燃剂，加速了心灵的消耗，陷入更冰冷的人生困境。
《小团圆》写的是末世女子的世路与心路。所谓末世，是针对她的家族而言。她是那个腐朽家庭无爱而生的孩子。父亲自私而懦弱，很不幸则在历史上被证实了。她的父亲沉醉在鸦片里，消耗掉了祖上所有的房产，没有给儿女留下丝毫未来，可参见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遭遇。她的母亲反抗旧式的婚姻，带着嫁妆和财产离婚，漂泊天涯，唯一对张爱玲的爱，就是用仅有的钱财打造成一个才女。在张爱玲的人生当中，仿佛父母双全，然而他们全都缺席。
张爱玲孤儿一样长大，生命的底色灰扑扑的，她少年喜欢一切明丽的色彩，那是缺失。她的人生和琵琶女并无不同。许多人妓女还有妈妈调教适应未来的生存，而张爱玲并无美貌，所谓才华是孤寂养成的另类的敏感和文风，这是她依赖的，如同歌女的琵琶。
她还债，父亲或母亲的。母亲表现出是她的债权人。这其实也是许多家庭的现状。爱被压抑直到枯竭。上半场的人生，在成名之前，她是雪月风花。是雪中的孤月，风中的花朵。家世的盛名，孤寂内向的性格，没有钱和爱，只剩几件体面人家的衣裳，出落出她是贵族小姐，人间有距离的看，平凡但隔雾看花。
成名的刹那，她是最皎洁的明月，用新衣新语接受世人的好奇和崇拜。她是最美最时代的风花雪月，是民国临水照花人。
她要的简单，这世上平凡的安稳和热闹。因为她从来穷，也未曾安稳。于是遇见胡兰成。
打动她的，很实在。一个男人与乱世中拎了一大袋子钱，给她还母亲的债。一个男人力捧她的文章，一个男人为她离婚。不管动力如何，或者根本也没什么动机。少女拼命的想拥有他，这是最炽烈的爱。但是这种炙热隐藏在她一贯的表面冷静里。他是她的唯一。虽然她不说。
“我思念的人，像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里的一盏明灯……”
他的确是她的明灯。但他有他的命运。他经历过发妻的死亡，没有少年最热烈真情，他有第二任妻子还有小妾，在他的寂寞生涯当中，女人是他的抓手，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他遇到张爱玲已经中年，获得才女垂青，激发无限灵感，是他自己都认为的奇迹。但他和她不是夫妻之情。什么感情都有，唯独不是夫妻。
这就是张爱玲最痛苦和失落的地方。这个她能找到父爱并能够激发自己真正爱情的人，只是给了她一个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梦。
所有最凄凉彻骨的人生雪月风花，是她一个人在孤独的旷野，他来过，然后离开。
但是她和他的故事，演绎成了风花雪月。那生命的寒冷和残酷无人知晓。连他从不说破。因为每到要紧的关口，他拒绝同在。他为了生存，将自己修炼成荡子。张爱玲所追求的人生的真，恰是他曾经走过，但轻易就抛弃的，与家与国与自己都是。
张爱玲于中年写下《小团圆》，那些忍或者不可忍的事都发生在生命本身。她尽力的客观，以灰扑扑的中年嶙峋之笔，记录了乱世才女成长的孤寂与艰辛。她在心里是宽恕的。
所有他人眼中的风花雪月，是每个人自己的雪月风花，于她最为残忍的是，平凡的夫妻，有风雪中的痴爱，她一生望而不得，成就他人眼中的华丽缘。
《小团圆》文笔艰涩，但是另有一种呜咽泉流冰下滩的美。这是一本女性书。中年以后的张爱玲连华丽的袍子都懒得穿。她像魏晋名士一样在异国的太阳里扪虱。最后的虱子消灭后，袍子也烂了。但是我想她还是略微快乐的。这就是一生啊。
《小团圆》丽句摘录：
1：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2：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的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抹布，脆的又像纸，咽不下去。
3：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
4：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地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5：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着，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着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6：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这被噬咬的一生，也曾有如梦如幻关于温暖与永恒的想象，有关感情和人生的最切骨的感悟。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古典美。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本人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sosokankan.com/article/21365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