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给父亲打酒,是一件天大的事。
那时候的日子,穷啊!一年到头的辛苦劳作,让父亲的脸上难展笑颜。唯有一壶好酒,可以给父亲的生活暂添晴暖。
初冬,父亲出工回来,带了一身的寒气。他一边搓手哈气一边叫我:“去,给爸爸打酒去!”
我攥着手里薄薄的纸币,去村里的小卖部给父亲打酒。
酒,究竟是什么味道呢?这无色透明的液体,居然有一股强大的可以让父亲兴奋的魔力。一天的辛苦劳作后,最让他期待的,似乎就是晚上的一壶热酒了。
我提了酒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将方桌搬上炕头。他盘腿而坐,碗筷酒盅已摆好。母亲炒了一碟花生米,还将家里腌的辣咸菜切成了条。
酒打回来了。父亲拿出酒壶准备燎酒,这是寒冷冬日里父亲喝酒之前一道必要的工序。
父亲先将酒壶倒满,然后又另外倒出一盅。他擦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凑近酒盅,一簇幽蓝色的火苗“突”地跳了出来。以酒燎酒,就地取材,也算是庄稼人最朴素最智慧的发明了吧。
父亲提着酒壶的细脖儿将壶底靠近火苗开始燎酒,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神奇的味道。奶奶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没错的,我使劲儿抽动鼻子,闻到的似乎就是院子里仓囤中那些粮食的味道。
酒燎好了,父亲将酒壶倾倒斟出一盅。他端杯深抿,“吱溜儿”有声。酒咽下去了,他咂摸一下嘴,再深舒一口气:“哈——”似乎所有的酒滋味都已经渗透了全身,原先的一身寒气也被这一口热酒逼出,满身的疲惫也被这一口热酒化解、消融,屋里只剩了香喷喷的酒气。
父亲用手拈了一粒花生米,一边送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一边又用筷子夹了一根咸菜,酒香合着菜香,还有父亲的心满意足,将这原本低矮黑暗的小屋子烘托得明亮亮暖意融融。
许是因为酒劲儿上涌,父亲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酡红。母亲瞅瞅父亲的脸庞,温柔地说:“少喝点吧……”
父亲并不言语,他慢条斯理地拎起酒壶,又倒了一盅。
两杯酒下肚,原本缄默着的父亲开始高谈阔论。父亲识文断字,也经常走南闯北,虽说沉重的生活让他有些寡言,但只要一沾了酒,他便一扫从前的沉郁,变得意气风发。我常说,不饮酒的父亲是杜甫,饮酒的父亲是李白。一壶好酒,让父亲变得浪漫诗意。
第一盅酒,父亲尚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落寞与寂寥;等到两杯下肚,便有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阔与豪迈;待到三杯见底,壶身渐轻,父亲便眉飞色舞,一派“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放与不羁。
但,再怎么豪放,父亲也会在母亲“少喝点”的叮咛里停杯投箸,适可而止。只有家里来客的时候,才可以“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最常来的客人是舅舅。他骑着自行车,迤逦十几里土路而来。于是乎,父亲逞强的时候到了,他将平日喝的散酒换成了瓶装酒。瓶装酒规格更高、味道更醇,是父亲嘴里的“好酒”。
倒一盅“好酒”,舅舅和父亲聊起今年的粮食和收成;再倒一盅“好酒”,父亲和舅舅聊起孩子们的学业与成长。“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两个担负着沉重家业的中年人,借着酒劲儿暂时卸下心头的思虑,得一时的恣意与轻松。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父亲醉了,倒在炕头上沉沉睡去。舅舅骑了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隐进了夕阳中。
长大后,我开始写字。“李白斗酒诗百篇”,大概每一个喜欢写字的人,都有爱酒的基因吧。又或者,从小氤氲在父亲酒香里的我,早就练就了一身饮酒的“童子功”。每次提笔或者端杯,我都会想起从前的那一壶好酒,想起端着酒杯的故乡的人……
(李风玲/文 刊于燕赵都市报2019年12月18日第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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