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秋风一次次吹起,树上的叶子渐渐稀少,那些没有掉落的叶子,在秋风中飞舞,迟迟不肯落地。或许它们在为失去春光而追悔,为荒废夏长而追悔,期待着熬过秋霜,熬过冬雪,迎来新的春天。
第一年高考,我名落孙山,复习了一年,再次与大学擦肩而过。命运又一次把我搁在了半道上。
这一年,我已二十多岁。不是一直在上学,一直在追寻那个看似光鲜,却又遥遥无期,虚无缥缈的大学梦,我早就该回家种地,落土为安了,能减轻家里不少负担,不至于拖累家人一年又一年。
有一天,爹说:找同学去玩玩吧,出去散散心。
散散心?
所有的汗水,所有的付出,都付之东流,前功尽弃。我不知道满心的阴云何时才能散开,除非哪个大学发现原来录取通知书发错了,突然给我送家来一张!
找同学玩?我能去找谁玩?
去找好几年前就下学在家种地的同学玩?人家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是去让我反衬人家,还是去让人家反衬我?
我不去!
去找没考上大学的同学玩吗?谁都恨不得藏身到深山老林不出来,我是去找人家的难看,还是自找难看?
不去!
去找考上大学的同学玩吗?这不明摆着是自己刚跑了媳妇去看别人娶新媳妇吗?
不去!
我发现,没有能找的人,也没有能去的地方。
大街上,几乎没有不知道我又参加了一次高考又没考上的。
不去,不去,统统不去!
天黑以后,爹没吃晚饭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出去干什么,也没问他。
原来,就我上不上委培的事,爹一时没了主意,他到一个关系还不错的邻居叔家去了,去跟那个叔聊聊,听听人家的看法。
那个叔说,按说该让我花钱去上大学,虽然一次性交4800块钱,可这是关系我一辈子前途的事,不去上,可惜了机会。他又说,可就是这4800块钱,实在不好凑,就是借,没个十家、二十家也借不齐。
在家里好几天,我几乎一句话不说,也没人主动给我搭话。我找不到什么话说,家里人除了爹说让我出去散散心,都也找不到该说点什么,只能随着时间静静地流逝,给我留出思考的空间。
在家里憋了几天,我还是骑上自行车去了镇上,那里有家新华书店,我去里面胡乱翻看了一头午书。回来的时候,在们村子南边的公路上,遇到一个邻村的同学,他也是复读的,考了455分,比我多5分,同样的问题是家里交不起委培生培养费。
他说:“不上吧,可惜了这次机会,上吧,家里实在没钱。”
我说:“跟我一样。”
他问我:“你怎么打算?”
我说:“还没想好。”
他说:“我想再去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一次,争取不用交钱去上个师专,晚一年毕业,但能给家里省4800块钱,能顶三年的工资,也很划算。”
那时候,师专毕业当教师每月工资150块钱左右。我一听他说的有道理,便对他说:“真不行我也再去复读一年。”
回到家里,我给俺爹说:“交钱上大学我不去,我再复习一年。最后一次,一锤子买卖,成就成,不成拉倒,我就彻底死心,回家干活……”
俺爹说:“行!”
这年秋季,我再次回到县城中学。
这一次复读,没人再让我进谁的应届班,直接进了复习班。就像麦场上轧了三遍的麦秸,也轧不出几粒粮食了,随便堆在场院边上,就等烧火或者喂牲口。
复习班学生成分较复杂。有应届生高考落榜的,有像我一样复读一年再次落榜的,也有不少是参加三次高考落榜的。有本县的,也有外地的,外地的学生来这里复读的,几乎都是考了两三次没考上,不好意思在当地学校复读,换个没人认识的陌生环境。
复习生集中住在一个停用多年的旧大礼堂里,空间很大,能容纳二百多人,双层床一排挨着一排,拥挤不堪,杂乱不堪。这就是被难兄难弟们称为“渣滓洞集中营”的县中大礼堂。
“渣滓洞集中营”这个称呼很贴切,就因为这里面住的学生形形色色,可以说都是成绩低劣的“学渣”,也没老师来查就寝。每天晚休,有静静地看书的,有打勾稽(六人一组的扑克牌游戏)的,有下棋的,有看小说的,有吹口琴的,人声鼎沸。说话声,叫骂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很久静不下来,有时甚至通宵都有打牌的。因为如此,几乎每天夜里三四点钟,有人早起去教室学习,也有人在教室里学完回来睡觉,“渣滓洞”里整夜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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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改变别人,但可以改变自己;不能改变环境,但可以改变心境。这样的励志名言,对于住在“渣滓洞”里的复读生来说,是很适用的。
所以,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都能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想睡觉的时候,也不怕宿舍里嘈杂,想睡就能睡;不想睡的时候,就可以不睡,只要早上能去班里上课就行,反正没人管。
所以,“渣滓洞”里的学生,如何安排自己的学习,全在自己。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上苍是公平的,老天爷不偏袒任何人,对谁都一样,谁也祈祷不来上天的特别眷顾。赌也罢,拼也罢,什么都指望不上的时候,只能指望自己,自己才能拯救自己。——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挨过枪的兔子,我知道这一次复习意味着什么。除了学习,别的什么都不去想了。——一句话,明年我考上大学,才是正事。
我冷静地计算着距离高考的时间,把一摞摞课本一页页翻,一遍遍翻,反思我的优势在哪?我的不足在哪?撇开所有既定的模式,按我自己的思路,有计划地复习,归纳各种题型的解法和技巧,将所学知识分类总结梳理,举一反三,我的学习有了很大的进步。
高考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回家。我给家里人说,谁也不许到学校看我,谁也不许给我送东西,我谁都不见。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回还!”——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我在日记本上挥笔写下了我的考前宣言:
高考的日子即将来临,
高考的钟声即将响起,
那是英雄冲锋陷阵的号角,
那是胆怯者的丧钟,
奋勇向前,我要去迎接胜利的黎明!
拿破仑算什么,希特勒算什么?!
让他们的长剑到战场上失去光芒,颤颤的发抖吧!
让那些胆怯的鸟雀在暴风雨来临之前
到屋檐底下哀哀自鸣吧!
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苍茫的大海上,高傲的飞翔!
让高考的钟声来得更快、更猛烈些吧!
高考那天,吃过早饭,我到操场转了一圈,准备去考场。
我心里很平静,如果这次高考能成功,是我的命,不成功,也是我的命,我不抱希望,也不感到失望,无论结果怎样,我都得认命。
最后,我背了一遍我的考前宣言,从操场边上薅了一根很长的野草,把它当成一把“利剑”,提着它,赶赴考场。
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参加高考了。我心里想,三天之后,我将与高中彻底绝缘,与高考彻底绝缘。会答的题目要答,不会答的蒙也得蒙,试卷上绝不留空白,考好考孬,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最后一科考地理,有一道2分的多项选择题我把握不准,快交卷的前两分钟,我心一横,就当最后一次赌注,拿橡皮擦去答题卡上原来选的A,改涂了个B,心想对就对,不对拉倒,最后一搏,愿赌服输!
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收拾好自己的铺盖和书本,和一同复读的几个同学去了学校西边的洸河,跳进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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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三次高考结束了,我的高中求学生涯也就彻底结束。洗掉一身的汗渍,洗掉曾经的大学梦想,洗掉一身的书生意气,我要回到我的家乡,回到那个村子,回到村里村外的那片土地,拿起早就该拿起的锄镰镢锨,与庄稼相伴,与农人相伴,像祖祖辈辈父老乡亲一样,从零开始学做农活,把村里村外那一片片土地,一遍遍去翻,一遍遍去耕,一次次去种,春播夏长,秋收冬藏。我本就是农民出身,农村、农业,是我的归宿,做个农民,我没任何怨言。
回到学校,在大集体宿舍里,有个同学把所有的课本和试卷堆在一起,点了把火,一时间,火光烈烈。只见他手里拿着根木棍,一边拨拉着那堆烧着的书本,一边说:“别了,复读班!别了,课本!”
我没烧我的课本和试卷,装了满满两尼龙袋子,用我曾经贩菜和收废旧塑料的那辆大金鹿自行车带回了家里,留下了几本课本作为纪念,没用的课本和试卷,我都引了灶火。随着一张张试卷化为灰烬,我的高中生活彻底灰飞烟灭。
等待高考录取结果的日子里,我烧掉了两尼龙袋子没用的课本和试卷,我用两袋子浸满我无数汗水和生命信息的课本和试卷,祭奠我的青春。
最终,我等来了泰安师范专科学校(泰安师专)录取通知书。都说这一年高考题难,分数线都得降低。泰安师专比前两年降了40分,分数线430,我考了434,超过了4分。其中有2分,是最后一场地理,临交卷前两分钟我赌来的。
高考前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考不上本科,报也白报,就选了南方沿海开放城市,也是特区,万一考上了呢?专科就报个稳的,选了泰安师专。虽然它只是个普通专科学校,但毕竟也是大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来了我的大学入门证。
我把录取通知书放在家里的大桌子上,放在俺爹的面前,放在全家人的面前。
俺爹哭了。
那张通知书,我爹,我的家人,都等得太久,也等得太苦。一张巴掌大的纸,仿佛一把扫帚,扫开了一直笼罩在我家天空中的那片厚厚的云层。
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很多人开始议论纷纷。
有人说:没想到。
有人说:王银就是上大学的命。
谁见了我都说:“不孬,你算熬出来了!”
我无语。
谁见了俺爹都说:“不孬,你也熬出来了!”
大队书记见了我,下了自行车,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不孬,爷们儿!”
这一年,是一九九〇年。
年底的时候,电视剧《渴望》全国热播,主题歌《悠悠岁月》唱遍大江南北——
悠悠岁月
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 亦幻 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
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
恩怨忘却
留下真情重头说
相伴人间万家灯火
故事不多
宛如平常一段歌
过去 未来 共斟酌
过去 未来 共斟酌
……
[原创长篇纪实散文 上篇(完);下篇 待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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