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一个名叫威廉·布勒克斯米特（William Broeksmit）的男子在他伦敦的公寓上吊身亡。此人生前任职德意志银行高管，离世时该行正陷在大量金融案件调查中，而他的死亡使这些调查进一步升温。
（威廉·布勒克斯米特）
这起命案及调查背后藏着的，不仅是德意志银行在过去几十年里，为特朗普、库什纳家族、爱泼斯坦在内的许多丑闻缠身的客户贷款数十亿美元的往事，更有该行为俄罗斯寡头洗钱、为纳粹提供资金等不堪历史。
针对德意志银行的各类调查进行过程中发生的多起“自杀案”，也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德意志银行简史：为纳粹输血
德意志银行（Deutsche Bank，下文简称“德银”）创立于1870年4月，创始人格克·西门子（Georg von Siemens）是著名的西门子公司创始人的亲戚。该行创立之初，主要目的是让德国公司摆脱对英国银行资金的依赖。
（创始人格克·西门子）
在工业化浪潮的推动下，德银发展迅速，1913年已成全球第六大银行，拥有近万名员工。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该银行成了为纳粹军事机器输血的德国企业之一。德银不仅让自己董事会的犹太人被迫辞职，还向其客户施压，要求将犹太人从他们的董事会除名。
截至1938年，德银已进行数百次“雅利安化”，即接管犹太人的企业或资产，并将其移交给雅利安人。德银出售了纳粹从大屠杀受害者那里掠来的、超过1600磅的黄金，借此产生的收入，为希特勒政权提供了购买武器的资本。德银还出资建设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和附近一家工厂，该工厂的劳动力来自奥斯维辛，生产的是集中营使用的毒气。
二战后，德银被拆分成十家地区机构，并消沉了一段时间，但这几家分支机构一直缓慢而稳定地进行融合。1956年，他们以德意志银行集团的名义发表了年度报告，此后便在法律层面上重新合并，董事们一致推选被定罪的战犯赫曼（Hermann Abs）为他们的领导人。赫曼身上的污点被渐渐“洗白”，还在1957年受邀参加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的就职典礼。
（赫曼）
自那时起，德银开始了又一次扩张过程，到了其成立一百周年的1970年，该行单在德国便有超千家机构，还在世界各地开设办事处。但此时德银骨子里还是德国的，直到1987年，一个名为何浩森（Alfred Herrhausen）的全球化支持者成为德银董事长，彻底改变了这种状况。
（何浩森）
何浩森交际手腕极强，他是当时德国总理科尔（Helmut Kohl）的心腹，曾和戈尔巴乔夫共进晚餐，还到基辛格家中做客。他在全欧洲、甚至全球范围内大举收购，到80年代末期，已将德银变成覆盖全球大部分地区的金融巨人。何浩森也得到媒体的大量关注。
1989年11月30日，何浩森乘坐轿车上班途中，经过一辆停放路边的、绑着炸弹的自行车。炸弹爆炸，轿车内的何浩森当场死亡。这起刺杀事件震惊全德。
（炸弹爆炸时何浩森乘坐的轿车）
但这没有阻止德银的飞速扩张。在接下来的年月里，这家银行持续发展，随之而来的是几近失控的野心。
入侵的美国人
本文开头提到的威廉·布勒克斯米特，1955年出生于美国一个普通牧师家庭，大学起便展现出对复杂金融工具的出色理解。硕士毕业后，他进入当时美国规模最大、发展最快的银行之一的伊利诺伊大陆银行（Continental Illinois）工作，并开创性地对各类衍生品进行组合，在同事中留下了金融创新家的名声。
（威廉·布勒克斯米特）
1984年5月，伊利诺伊大陆银行因房地产不良贷款破产。威廉不仅全身而退，还马上得到新的工作机会：一个名叫艾德森（Edson Mitchell）的美林证券高管，邀请他负责美林的衍生品业务。二人一拍即合，并在后来的工作中为美林吸引到数十亿美元的新业务。
（艾德森）
何浩森去世后，保守、传统的德银一直受到华尔街的威胁和冲击，他们急需招到一个能给德银带来新玩法的人。经牵线，艾德森和德银开始了秘密商谈，双方很快谈妥各类事项。1995年夏天，艾德森为了新工作举家搬到伦敦，并以全球市场主管的身份入职德银。
艾德森在新公司开展的第一个重要项目是挖人。他从老东家美林招来包括威廉、安舒（Anshu Jain）在内的众多人马，待他入职18个月后，他已将其负责的部门人数从2000人扩张到4500人，新增人员中有数百名原美林员工。这场疯狂的挖角行动，被视为华尔街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移民”之一。
（安舒）
美国人的涌入，不可避免地与德银原有的保守企业文化产生了冲突，该行最高权力由几个德国董事牢牢把控。艾德森对此嗤之以鼻，不仅不顾董事会的担忧，不断增加衍生品交易量，还鼓励手下按照华尔街风格行事。性格较为谨慎的威廉则自有想法。
（艾德森）
1998年德银以101亿美元收购美国信孚银行（Bankers Trust）。这笔交易使德银成为全球最大规模银行，还将该公司市场和投行部门的利润占比，从29%变成了85%，被收购前的信孚银行业务情况可谓一塌糊涂，除在衍生品交易市场节节败退外，他们还曾向特朗普提供过一笔一亿美元的无抵押贷款。
艾德森1995年加入德银时，该行70%的投行业务来自德国国内，到2000年时，这一比例已被逆转，那年6月，意气风发的艾德森甚至被提拔为原本全德国人阵容的德银最高级别董事会vorstand的成员。
然而人生难以预测。2000年12月22日，因搭乘的飞机失事，艾德森意外丧生。
为俄国寡头做“清洁工作”
艾德森离世后，主导德银投行业务的人变为埃克曼（Joe Ackermann）和安舒。他们奉行的是彻底的“利润至上”主义，导致整个银行承担的风险越来越大，许多艾德森的老部下因此纷纷离职。
（埃克曼）
也是从那时起，德银的资金开始流向很多地方。截至2006年，他们已向伊朗、缅甸、叙利亚、利比亚、苏丹等地的武装组织提供近110亿美元的资金，德银总部对此心知肚明。
俄罗斯快速增长且监管宽松的市场，对德银也是个诱人的机会，埃克曼本人更是对此大力推进。他每月都去俄罗斯，并与普京核心圈子里的一些银行家建立了他认为的友谊，其中包括俄罗斯外贸银行（VTB Bank）的CEO科斯京（Andrey Kostin）。
（科斯京）
俄罗斯外贸银行是当地政府控制的贷款机构，为俄罗斯情报机构提供资金。埃克曼对风险视而不见，签署了给俄罗斯外贸银行的10亿美元信贷额度。埃克曼曾建议科斯京建立自己的投行，科斯京听从了这个建议，转头就从德银挖走了一百多人。
埃克曼不仅不敢翻脸，还认为这巩固了德银和普京集团的关系，甚至聘请科斯京的儿子安德烈（Andrey Kostin Jr.）到德银工作。这种“友情”后来发展为洗钱。俄罗斯寡头们会将资金转移到拉脱维亚的银行，这些银行再将资金转移到以空壳公司名义开设的德银美国信托公司。到2014年时，已有数百亿美元的俄罗斯资金享受了德银的“清洁服务”。
（科斯京与普京）
1994年，伴随着美国人争相从新兴的俄罗斯经济中分一杯羹的浪潮，一个名叫查理·瑞安（Charlie Ryan）的美国人在莫斯科创办了联合金融集团银行(United Financial Group)，随后迅速发展。德银在埃克曼的决策下，于2004年收购了该行40%的股份，在这股“俄罗斯浪潮”中找到了存在感。
埃克曼因为这些做法引无数争议，却也混得风生水起，默克尔当选总理后，还专门为他举办了一场晚宴，以示敬意。
（埃克曼与默克尔）
特朗普的提款机
特朗普与德银的“缘分”，要从两个人讲起。
奥菲特（Mike Offit）生于文艺世家，但年轻时的他无心文学，一心想投身华尔街。1993年，他利用堂兄的关系进了高盛，当时他的上司，是后来成为美国财政部部长的姆努钦（Steven Mnuchin）。
（奥菲特）
（姆努钦与特朗普）
和奥菲特同属一个团队的，还有一个名叫贾斯汀（Justin Kennedy）的新人，此人的父亲，是曾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安东尼·肯尼迪（Anthony Kennedy）。
（贾斯汀）
（特朗普与贾斯汀的爸爸安东尼）
德银与信孚的交易完成前，艾德森想建立在美国购销债券的业务，因此从高盛挖了一些人来德银，其中就包括奥菲特和贾斯汀。二人在德银发展顺利，重要原因是他们愿给那些老牌银行拒绝涉足的客户和项目提供融资。
比如特朗普。
那时的特朗普，因还款记录不良，被花旗银行在内的多家银行列为“拒绝往来户”。1998年，经人牵线，奥菲特首次与特朗普见面，并在沟通后同意为他的华尔街40号项目的翻修提供1.25亿美元的贷款。喜出望外的特朗普，还没等这笔钱到手，便又提出要为自己位于联合国总部对面的高楼再借3亿美元。
（特朗普）
因资金规模过大，这笔贷款需要德银总部批准，且为防止工人罢工影响进度，特朗普还需要向银行提供所有参与该项目的工人所在工会的负责人的不罢工承诺签名。特朗普很快便提供了该材料，令奥菲特很吃惊，他怀疑特朗普贿赂了工会领导人。但他没多问，毕竟他能从这笔贷款里得到750万美元的佣金。
奥菲特很快又为特朗普的另一个项目“特朗普码头”（Trump Marina）提供了3亿美元贷款。如此无视风险，外加假造部分放款材料，1998年底，奥菲特被德银解雇。
但特朗普和德银的关系，在奥菲特离开后反而进一步加深，因为贾斯汀还在。2000年，德银再次为特朗普的华尔街40号贷款1.5亿美元；2001年，德银为特朗普提供9亿美元购买通用汽车大楼；2002年，德银为特朗普在大西洋城赌场欠下的7000万美元再融资。这些贷款全部来自德银的商业地产部门，该部门的管理人是贾斯汀。
（特朗普）
德银的核心高管对此不无担忧，他们不仅掌握了特朗普与黑道有联系的证据，还猜测特朗普的很多地产项目，可能是俄罗斯等国进行洗钱的途径。但2005年2月，德银依然贷款6.4亿美元给特朗普的芝加哥项目。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特朗普他以“金融危机属于不可抗力”为借口拒绝还钱，德银怒而起诉，却被特朗普反诉。德银高层对他彻底忍无可忍。眼看着摇钱树倒了，贾斯汀2009年从德银离职。
特朗普几年后与德银“再续前缘”，则是靠女婿贾瑞德·库什纳的关系。贾瑞德在德银对接的是罗斯玛丽（Rosemary Vrablic），此人以擅长搞定高难度客户著称，是最出名的业绩明星之一，当年亿万富翁克伦克（Stan Kroenke）收购英超球队阿森纳时，便是罗斯玛丽出面搞定的贷款。她曾在以色列国民银行（Bank Leumi）工作过。
（特朗普女婿贾瑞德与罗斯玛丽）
她对财务窟窿很多的库什纳家族多次出手相助，贾瑞德夫妻视她为贵宾，还在自家媒体《纽约观察家》上专门登了一篇充满对她溢美之词的文章。
2010年特朗普与德银达成和解，他需要在两年内还清欠款。2012年时限到来前，贾瑞德请罗斯玛丽出山，并提出把特朗普芝加哥酒店项目抵押给德银一个部门，再用贷出来的钱偿还另一个部门欠款的想法。
这个想法听着荒谬，然而罗斯玛丽凭借自己的运作能力，竟真的做到了。除罗斯玛丽的手腕外，还有一个因素是，负责审核此贷款的德银的律师哈珀（Steven Haber）曾是特朗普姐姐玛丽安（Maryanne Trump）的下属。
（罗斯玛丽）
2015年特朗普竞选总统时，他和库什纳家族更依赖德银了。那年，罗斯玛丽为贾瑞德和他的妈妈谢丽尔（Seryl Kushner）提供了1500万美元的个人信贷额度，并紧接着以非常优惠的利率给他们贷款1000万美元。同年8月7日，特朗普的一家名为“Trump Endeavor 12 LLC”的公司，再次以极低的利率得到了1900万美元的贷款。
这些贷款，对罗斯玛丽可谓好处多多，她不仅可源源不断得到高额佣金，还被特朗普奉为财神，受邀出席了特朗普后来的总统就职典礼。
（箭头所指为特朗普就职典礼上的罗斯玛丽）
（红圈处为特朗普就职典礼上的罗斯玛丽）
截至目前，特朗普仍欠德银约3.5亿美元，占特朗普所有未偿债务的一半。
高压调查与一桩桩“自杀案”
早在90年代，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便开始了对德银的调查。德银深谙“旋转门”之道，2001年，他们聘请了前SEC执法部门负责人沃克（Dick Walker）担任德银总法律顾问，不久后联邦检查官库扎米（Robert Khuzami）也加入了德银。
（联邦检查官库扎米）
随着业务的膨胀，监管机构的审查力度也在加大。2015年4月，德银被美国和英国金融监管机构开出25亿美元罚单；同年年底，德银被纽约金融服务局处以2.58亿美元罚款；2016年，美国司法部给德银开出140亿美元罚单。
在这种监管力度下，德银高层人事变动频繁，卷入其中的高管自然也胆战心惊，本文开头写的威廉便是其中一例。早在艾德森还在世时，他便对德银的业务风格忧心忡忡。这种态度使得他被逐渐边缘化，2012年下半年安舒掌权后，威廉被“发配”到德银美国信托公司（Deutsche Bank Trust Company Americas，简称DBTCA）董事会。
（威廉·布勒克斯米特）
DBTCA被称为德银不光彩的“垃圾场”，很多见不得人的避税交易便隶属该机构，特朗普的贷款也属这里的业务。DBTCA的财务报告如一团乱麻，监管机构对这里的关注也尤其多。威廉负责的基本是收拾烂摊子的工作。
重压之下，威廉于2013年2月和安舒提出离职，并在那年8月31日结束了最后一天的工作。然而迎接他的不是闲云野鹤的退休生活。德银当时陷入了太多调查，威廉不得不每月参加一次董事会会议。他知道的太多了。
退休不满五个月后，威廉留下了多封遗书，告别人世。
（威廉·布勒克斯米特死亡时的住所）
这种异乎寻常的死亡在金融业并不是个例。威廉去世前一年，德银被爆出替业务伙伴帕斯奇塞纳蒙特银行（Banca Monte dei Paschi di Siena）隐瞒亏损，导致后者股价暴跌，意大利当局也很快开展了刑事和民事调查。 德银担心的是，他们在此案中出售了具有欺骗性的衍生品，除帕斯奇塞纳蒙特银行外，他们还向巴西和希腊等国的银行兜售过类似交易。
意大利警方突袭了帕斯奇塞纳蒙特银行通讯主管罗斯（David Rossi）的家，两周后的2013年3月，他从银行总部四楼办公室的窗户里摔落并死亡。此案被意大利当局裁定为自杀，然而因现场疑点过多，这种说法从未被外界接受。
（帕斯奇塞纳蒙特银行通讯主管罗斯）
在德银，因知道太多而“上吊”的不止威廉。2014年10月，德银副总法律顾问甘比诺（Calogero Gambino）在家中上吊死亡。作为该行顶级律师之一，甘比诺参与且熟知德银的多起重大被调查案件。
（德银副总法律顾问甘比诺）
离开德银后的埃克曼日子也不太平。2013年8月，苏黎世保险集团（Zurich Insurance Group）的CFO皮耶尔（Pierre Wauthier）被家人发现上吊死亡，在他留下的遗书里明确写道，自杀原因是公司董事长埃克曼给他施加了太多业绩压力。事发几天后，埃克曼从董事会辞职。
（苏黎世保险集团的CFO皮耶尔）
德银反洗钱专家塔米（Tammy McFadden）在该行工作多年，但最近这些年，她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可疑问题。2015年，她质疑德银为何要给臭名昭著的性侵犯爱泼斯坦开设几十个账户，还不断给他提供贷款。塔米拒绝批准爱泼斯坦的申请，但她的声音不仅得不到支持，还得罪了上司。塔米怒而离职。
2020年7月，德银因其与爱泼斯坦的交易过往，被纽约州金融服务监管机构处以1.5亿美元罚款。
（爱泼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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