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岁，病中的父亲
父亲推门进来，风趁虚而入。我哆嗦了一下。这是冬天的中午，无雪，却比下雪冷。天灰蒙蒙一片，压得很低，屋里很暗。
父亲坐在沙发上，很拘束。然后跟我说话，说家事。我在小镇上的中学教书，父亲在乡下老家，两地相距七八里。有时我回老家，有时父亲到学校来，就这样，来来往往，说些事，做些事。我不抽烟不喝酒；父亲的身体不好，烟也少抽，酒也少喝，因此，无话的时候，我们就坐着，面前放杯茶。
从前曾看不起父亲。父亲年轻的时候过得逍遥，把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扔在家里受苦。父亲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前途，却被他扔掉了。他本来可以携着我们成为城里人，可是我们成了乡下人。他没有钱，他懦弱，他甚至自私，他没有给我们可以依靠的肩膀。就这样，父亲老了，而我也终于为人父。自己当了父亲，才理解当初父亲的诸多不容易，人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父亲老了，却不能闲着。我们不在，老家只剩他和母亲，有很多事要做，该背的得背，该挑的得挑。父亲又揽了件事：当村民小组长，因此，他更忙了。
父亲与我
父亲跟我说话村里的事，可我关心的是我们家的事。冬天来了，家里再没别人，出工修路的事怎么办，杀猪的事怎么办，煤炭的事怎么办。能出钱请人干的请人，可是有的不行，比如背煤炭。每户人家一年差不多要烧一万斤煤炭，都是乡邻们换工背的。那天我回家，正逢我们家背煤，很多人给我们家帮忙，那都是父亲换的工。我见父亲走在人群的前头，佝偻着腰，背着满背箩煤炭，每走一步，都有些踉跄，我的鼻子酸酸的。
儿女多，父母苦。父亲苦，老来更苦。我们兄弟姐妹众多，可是都天南海北地走了，家里的事，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跟母亲得去做。
父亲有时候上街，要给我背几十斤洋芋来，地里有新鲜的蔬菜，他也会顺便带些来。他牵挂着我小家里的三个人，牵挂着从那个大家里走出去的每一个人。从前我以为父亲不爱我们，后来我发现，父亲的爱，躲在他深沉的眼神背后，藏在他的沉默中。只是，在颠沛的人生里，他的爱被生活挤压得流离失所。
我们家，父亲一手建起来的房子
在我面前，父亲有些沉默。他六十多岁，我三十多岁，我们之间有一条年龄的代沟，一直都有。我们常常找不到共同话题。所以，我们常常不说话。其实我知道父亲很想跟我说话，比如有一次他甚至跟我提及郭沫若和巴金，可惜他对他们知之甚少，因此几句话之再无下文。有几回我问起他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祖先们的传奇，比如解放前家乡土地上的罂粟，比如神秘的阴阳八卦，他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叙述一番。那种时候，父亲不再拘束。
风很冷了，冬天的父亲瘦了，而且肩膀疼痛厉害，他担心不会好，叫我进城的时候给他买点药。前几年邻居们都赞父亲老当益壮，可是这年把他的身体垮了，垮得厉害。我瞅了瞅对面坐着的父亲，竟然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人啊，说老就老了。
喝完茶，父亲要走了。他起身，佝着身子，双手拢着，出了门。冷风再次进来，我哆嗦了一下，我看见门外的父亲也哆嗦了一下。关门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背影，突然间就看见了三十多年后的我，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
（后记：本文作于12年前。父亲已于今年1月15日仙逝，是在我的怀里安静离开的。如今月半节到，这是属于逝者的节日。想起父亲的好，和他一生受的苦，忍不住内心悲凉。子女对父母再好，又怎及父母对子女的万分之一？亲人已逝，翻出此文，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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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当民办教师时的学校，也是他和我的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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