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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陆入洛:孙吴以来的南北士人之争

西晋作为我国历史上最短命的正统王朝之一,在史学界一直备受争议。但无论谁都必须承认,在西晋短短几十年国祚之中,涌现了一大批名扬后世的文士。这些文士上承九品中正,下启王谢风流,风采卓绝,志趣高雅,可谓那个动荡不堪、荒唐无道的时代里,为数不多的靓丽风景线。

而在这道风景线上,最璀璨的景色莫过于让刘备含恨而死的陆逊的两个孙子陆机和陆云。二陆白衣渡江,翩然入洛,本欲光耀门楣,一扫南方士人之疲态,不料到了洛阳之后,四处碰壁,最后更是受人诬陷死于非命。

表面上看,二陆是死于因与人结仇而遭受诬陷,但究其根源,二陆实则死于由来已久的南北士人之争,下面,笔者就从士人、士族的根源谈起,浅析二陆入洛与古代南北士人之争。

士之流动——封建瓦解

《礼记·曲礼》载:“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历来对这两句话的解释有着诸多不同的看法,但无论怎么解释,大夫以上的贵族阶层享有特权是肯定的,庶人于礼之一道,不甚精通,亦是事实。但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在大夫和庶人之间,还存在“士”这样一个阶层没被提及。

同在《礼记》之中,就记载了周代贵族阶层的划分:“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其中上大夫卿便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卿,下大夫即大夫,依此,我们可以大致还原一下周代的整个社会阶层:周天子、诸侯国君、卿、大夫、士、庶人、奴隶,大夫及以上不上刑,庶人级以下不下礼。为什么独独不提士?这与春秋时代,随着封建秩序的瓦解,士这一阶层亦随之流动的现象有关。

周代社会等级

无论是从古文献中还是出土的金器铭文中,我们都能找到士一开始确实是处于庶民之上的贵族阶层的有力证据,但是到了春秋时代,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原有的封建秩序开始逐渐瓦解,贵族阶层也开始互相流动。其中受影响最大的,便是士这一阶层。因为士恰好是处在贵族与庶人之间,其上,大夫失势,可降为士;其下,庶人立功,可升为士。这样一来,士这一阶层队伍便越来越庞大。

物以稀为贵,最开始,士是贵族,皆有官职,但随着队伍的壮大,越来越多的士都无法在获得官职,其贵族之位也愈发不稳,以至于后来就出现了“士农工商”四民之说,已经将士划分到与庶人同一个阶层了,士庶之别已非常细微。

但毕竟士与庶人还是有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士可以算作“知识分子”,而庶人则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因为士失去了贵族之位与官职,又没法向庶人那样种田务农为生,于是又出现了“择优而仕”的说法,既然职位供不应求,那就只从士里面选择优秀的成为“仕”。

到了春秋末期乃至战国时代,周代的封建秩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作为知识分子阶层,士的社会地位开始变得越发重要。一方面,各诸侯国都想招揽士来为自己效力,另一方面,士自己也有着继承道统、传承学术的理想。正如曾子所言:

稷下学宫:先秦士之聚集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争端之源——孙吴政权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养士之风盛行,士的社会地位被空前拔高。但随着天下逐渐趋于一统,“礼贤下士”的风气也冷了下来,到秦汉时代,我国从封建制过度到中央集权制,由朝廷出面,设立了“博士”。这亦是中央政权对士这一阶层的认可,要知道,在古代,没有纸,没有印刷手段,甚至连墨也是非常珍贵之物,知识的传承殊为不易,家学渊源便是最大的优势。

士作为知识分子阶层,将其毕生所学传承给自己的后人,开枝散叶,世代积累,这样一来,便形成了士族。后来朝廷施行征辟与察举制之后,士族便凭借家学渊源的优势,垄断了大半个官场。及至东汉末年,士族已经成为了政治上最大的一股势力。尽管魏蜀吴皆出自寒族,但最终天下仍然归于司马氏这一豪族、士族。

但天下士族众多,自然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不仅不同家族之间会有竞争,不同地域的士族之间,更是摩擦不断,严重地甚至会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这其中的典型,就是南北士族之争。

我国地域广大,南北之争古已有之。先秦时代,夏、商、周皆发源于黄河流域,地处中原,由此带来的,便是中原各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春秋时,便有中原各诸侯国甚至将楚国视为蛮夷,引起楚国不满僭越称王之旧事。这种歧视,并没有因后来中华统一、南方文化亦逐渐兴盛而消失,而是一直延续了下来。

东汉末年,孙坚割据长沙,孙策渡江平六郡,公元222年,孙权称帝,这一系列事件,标志着孙吴政权彻底掌控了江东六郡,在这一政权中,南方士族占据了主要力量,但亦不乏北方士族的身影。

孙权大帝

前文提到,南方士族与北方士族的矛盾由来已久,这种矛盾折射到官场上,就会引起政治立场的对立。但或许是出于平衡的考虑,孙权一直试图提升北方士族的地位,以打压南方士族。这样一来,不仅无益于解决矛盾,反而使矛盾白热化。一直到孙皓归降西晋,大半个世纪期间,南北士族之争始终是孙吴政权中挥之不去的旋律。

争端再起——二陆入洛

东吴降晋之后,孙吴政权土崩瓦解,其中的南北之争自然得以暂时缓解,但这只是局部上的缓解,扩大到整个中国,东吴残余势力与西晋正朔之间,依然存在南北之争。并且经过大半个世纪的融合,孙吴政权之内士族之间争端虽然仍在,但因为盘根错杂的姻亲关系,他们与孙吴政权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孙吴覆灭之后,他们在政治上的地位便一起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因此便出现了南方士族北上入洛以求出路的风潮。

按史书记载统计,南方士族入洛人数少则十余人,多则数十人,此皆孙吴政权残余势力中的精英,从整体上看,他们代表着南方士族的利益,他们入洛的目的,在于为自己的家族乃至整个南方士族谋求政治地位。南方入洛士族中的代表,当首推陆机与陆云,史称“二陆”。

陆机与陆云像

而原本紧紧围绕在西晋政权周围的北方士族,看到南方士族来到洛阳想跟他们分一杯羹,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抵触、排外的情绪和行为。因此,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二陆入洛走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他们肩负着南方士族的的期望,要面临北方士族的排斥和刁难。《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典故: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

陆士衡即陆机,陆士龙即陆云。后人常把这则典故当做是评判二陆优劣的根据,但其实,它更直接地反映了南北士族之争。陆氏乃南方士族之表率,卢氏则为北方士人之代表。卢陆之争,便是南北士族之争的一个缩影。

这一争端,使陆机与卢志结了死仇,以至于后来陆机兵败,卢志便第一个跳出来进行构陷,诬陷陆机通敌叛国,最终陆机陆云皆被司马颍所杀。

如果仅仅是陆氏兄弟被杀,那还可以解释成陆氏与卢氏之私仇,但与二陆一同入洛的南方士族代表顾荣、贺循等人,虽免于一死,却也早早就假装称病,返回了江东,这才保全了性命,但也使南方士族入洛与北方士族一争长短的计划付诸东流。可以说,二陆入洛引发的南北士族之争,以南方士族惨败而告终。

争端之末——晋室南渡

陆机陆云死后,南方士族熄了入洛与北方士族争雄的心思。然而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很快八王之乱爆发,五胡入华,中原大地一片焦土,整个北方都沦陷在少数民族的铁蹄之下,一时间,大批北方士族跟随者晋王室南渡。

永嘉之乱,衣冠南都

北方士族的大本营原本是在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一带,但南渡之后,迁都建康,这可就是南方士族的地盘了。建康本是孙吴政权的江东六郡之一,后来还将首都迁到此地。此次晋室南渡,一并而来的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之间,矛盾再次爆发。

《世说新语》中还有这样一则记载: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

顾长康便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画家顾恺之,顾恺之出身东吴顾氏,顾氏与陆氏皆为东吴南方士族代表。而“洛生咏”,则是洛阳一带的一种咏诗语调,属于北方士族内部所推崇的一种文化。顾恺之将洛生咏斥为“老婢声”,可见其对北方士族之厌恶。

不过与二陆入洛时的激烈冲突不同,一来此时南方士族作为地头蛇有着先天的优势,二来北方士族传统高门也有不少或灭于永嘉之乱,或留在北方,其势力与二陆入洛时亦不可同日而语。此消彼长之下,双方纵然依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却没再爆发巨大的冲突。

之后,随着王氏与谢氏的先后崛起,东晋士族皆以王谢为尊,从“王与马共天下”到“谢与马共天下”,无论北方士族还是南方士族,都处在王谢的光芒笼罩之下。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每一次九品官人法的评定过程,便是以王谢为首,以南北方传统士族高门以及郗氏、苏氏、祖氏等流民帅所代表的势力为辅的一次权力瓜分盛宴。南北方士族之间,虽有龃龉,却也达成了表面的和平。

王谢风流之乌衣巷

结语——迟来的胜利,科举制度之下的南北攻守异势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魏晋以来,九品官人法代替了传统的征辟察举制,原本是一种进步制度,却在高门大阀操持下成为了士族的分权游戏。并因为分权不均,导致了南北士族的冲突,这样的制度当然无法长久。南朝以来,皇室与士族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终于到了隋唐时代,科举制度应运而生。

我们不能说科举制度的出现彻底终结了士族政治,因为即便是唐朝以后,官场依然被传统士族高门所霸占。但科举制度毕竟为天下所有寒门子弟开放了一扇门,而且随着中央集权的加深,士族之势力也大不如前。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士族政治时代,北方士族以优越的姿态傲视南方士族,但随着科举制度的兴起,南方文化开始反超北方,尤其是江浙一带,文化之盛令北方难以望其项背。据统计,有明一代,共录取进士867人,其中南方人占了71%。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呀,从周天子时代以来一直被压制的南方士人,终于在科举制度下,打了一个翻身仗。

  • (图源网络,侵删)


参考文献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

司马迁《史记·循吏列传》

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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