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56年夏口,我戴着项圈上学了。那一年,我还不到七岁。
那时,组织起来的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耘,收成好,日子过得也宽展多了。我的父亲兴奋的拉着我,把我送到了小学校长赵先生的办公室。
“兄弟,这孩子和你的孩子一样,交给你了,要不好好学习,该打该骂由你。”
父亲对上学念书有着切肤的伤痛。他想把那份伤痛在我的身上化为喜悦。
别人的孩子上学自己到学校报到就行了,可父亲却要亲自把我交给校长赵先生,有着他的理由。
父亲从懂得自己的名字含义之后就觉得难受了。叫了一个读书人的名字,却没有读过一天书。他知道爷爷和奶奶的良苦用心,他不怪爷爷和奶奶,他只恨他小时候的那个社会。他把念书成材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孩子身上。
在西型马立户的父亲,从有了姐姐的那一天起,就为孩子的读书在脑子里画下了一张蓝图。姐姐刚一岁,父亲就托人与教书的赵先生说,要认他作姐姐的干爹。赵先生看上了父亲的实在,十分同情我家的困苦,便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姐姐到了上学的年龄后,是赵先生要父亲把姐姐送到学校里去的。姐姐天生聪颖,又勤奋好学,学校成绩很好。赵先生很是喜欢。那时候上小学花不了几个钱,一些铅笔本本钱,赵先生也就管了。为此父亲和母亲十分感激,就时常提一些地里的时鲜蔬菜,去赵先生家里看看。过年的时候,便蒸上一个大窝窝(白面做的大馍),让姐姐去赵先生家里拜年磕头。
2
到我上学的时候,父亲没有再等赵先生的招呼。他觉得赵先生已是我们的亲戚了,赵先生也会把我当做自己孩子一样,认真教诲的。
其实,我可没有姐姐那样好学。我太顽皮了。赵先生为我费了不少劲,我的头上也没有少挨赵先生用铅笔敲打。赵先生非常重视学生写字,只要他上写字课,总要先说一句口头禅:“人在世上走,字是出马枪。”尽管那时我们这些娃娃不懂得“出马枪”为何物,他照说不误。他对我们写字的要求近乎苛刻,不仅毛笔字要写好,铅笔字也要一笔一划,整整齐齐。我的头上常被他用铅笔敲打,是因为我的字写的扭扭挒挒。第一次打我时,是我刚上学的第二天中午,因为我老把“一”划成“1”,赵先生火了,用手里的铅笔在我头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感到了生疼难忍,眼里就有了泪水。“这娃不开窍,连‘一’也弄不‘挒这’(明白)还能行,我敲了他两下。”晚上,赵先生到我家坐夜,对父亲说起了这事,觉得把我打得重了点。但父亲却觉得赵先生打得还太轻:“亲家,不好好学就狠打。小娃不打不成材。”我躲在里间,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恨恨的。
从那以后,我写字努力了许多,可有时耍心上来,就写得不好了。赵先生只要见了,就会又用铅笔在我头上敲,用劲却小多了。但死猫吓死活老鼠,我只要见到赵先生拿着铅笔在教室里转着看着,就害怕脑袋上再响起梆梆声,写字的手也就十分用力。
在小学里的那几年,我写的字在我班里算最好的了。但赵校长不但不表扬我,还在我的字里挑毛病。升了完小后,他还给我的班主任冯老师交待,要他抓紧我的学习,盯住我把大字练好。正因为有严师的教诲,在小学期间,我的学习成绩还可以。特别是语文成绩,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完小里的语文老师王克己老师,对作文课很重视。他发现我的字写得好,就觉得我的语文也应该能学好。他对我的作文经常指点,让我进步不少。完小毕业的那一年,我的毕业作文《一件小事》被贴在了公社联学区的范文展览上。
写字好不等于学习好。完小的二年中,我的语文成绩总是在班里总数一数二。数学就差多了,能弄个及格就不错了。班主任是个数学老师,他偏重数学成绩,他看着我每次考试那六十分左右的成绩,就一脸阴沉,我见了他那张脸,身上的皮就紧了起来。
但害怕归害怕,背着老师我该捣蛋依然捣蛋。上课看小说成了我拿得起放不下的营生。我成绩不好,个子也高,坐在教室里的后排是我的专利。后排也有“好处”,那就是做小动作老师看见的少,在这里看小说就比较安全。那些年,农村里的完小也上晚自习。学生晚上也在学校里住宿。对于我来说,晚上自习的不是老师布置的功课,而是自己借来的小说。
邻居依斗叔是个文化人,他家里有很多书籍。那两年,我时常去他家里玩,翻看着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他看我好学,就把我想看的书借给我。《儿女风尘记》是他借给我的第一本书。这本书,把我的心都拽住了。在一个星期的晚自习里,同学们下了自习睡觉了,我仍然在教室里,用课本堵住灯光外泄,头低着趴在课桌上看书。这本书看完了,还想看的瘾却一发不可收拾,便又到依斗叔那里央告着借书。就这样,两年的完小生活,我看完了《苦菜花》、《播火记》、《镜花缘》、《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书籍。
书看多了,知道的就多了,调皮捣蛋的点子也多了。
《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这东西对我的启发很大。我们班里的三十多个男生,长相各异,性格不同,各有特点。我便费了一番脑筋,给他们每个人都起来个绰号。当然,没有《水浒传》里好汉们的绰号叫着得劲。杜爱学同学面黄肌瘦,就叫他“黄巴巴脸”;王章守同学头发黄黄的,叫他“金毛兽”;高民伟同学爱吃红薯肯放屁,叫他“屁胡同”;路大泽同学咋咋呼呼,叫他“吼破天”······
那一段时间,男同学之间几乎没有人再叫真名,都是叫的绰号。以致于一天下午的自习中,得以忘形的男生们在教室里互相叫着绰号时,被站在门外的班主任听见了,他莫名其妙地不知同学们在叫着什么。下自习后,便叫了几个同学到他的办公室询问,我便被供了出来。
这一下,我吃家伙了。语文老师说要狠狠处理这孩子,但班主任却说:“这娃想象力不错,应该正面引导。这次给个口头警告。”
3
姐姐从小学到完小的这一段时间里,学习成绩一直走在全班的前列。完小毕业后,也就是1960年的夏初。她考上了县里的第一中学。那时候,县办第一中学是全县最好的一所中学,能考上这所中学的学生很少。在我们那个西型马完小里,一百多个六年级学生里,那一年考到一中的学生也就两三个孩子。像我姐姐这样出身穷家又是外来户家的孩子,就她一个。姐姐考上县办一中的消息,让西型马那些有文化的绅士们和学生家长们感慨不已:“不识字的老王,娃可争气哩!”从那以后,我的姐姐在很长的时间里就是他们教育孩子的榜样。
当父亲把姐姐考上一中的消息告诉重病的母亲时,母亲的眼睛里露出了喜悦,她虽然已说不出话来,但她却紧紧捏住姐姐的手,把对姐姐的希望永远地留在了心里。
母亲远行之后的那年九月,姐姐该去初中上学了,但父亲却愁眉不展起来,因为姐姐上学的学费他筹借不齐。
自然灾害让我们这些穷家雪上加霜。姐姐上学的区区几块钱学费让父亲感到了泰山压顶。还是姐姐的干爹赵先生,为姐姐拿出了五元钱,加上父亲借的几块钱,姐姐才跟上同伴们去一中报到了。
姐姐在一中读书的日子,她没有学习的压力,却感到了学习费用的沉重。一个学期几块钱的学杂费,让她觉着了父亲借钱的不易。每次假期回来,姐姐都不想给父亲要钱,她觉得父亲作难。但返校又得交钱,因此假期里就时常忧愁着。父亲知道听话的女儿体谅他。从女儿放假的那一天起,就东家西家地借钱,还到大队会计那里先支点年底的分红款。总是在姐姐去学校时,让她把学费带去。
但在姐姐读初中的第二年第二个学期,就五块钱的学费父亲也借不下了。因为那一年是自然灾害最严重的一年。队里几乎颗粒无收,没有了收入。各家户连吃的都断顿了,谁家还有多余的钱。父亲走遍了全村,也没有借下一分钱。
开学的时间到了,姐姐看着熬煎的父亲,给父亲说:“爸,我不上学了,在家里帮你干活。”父亲的脸变得厉害起来:“不行,你先去吧,过两天我给你送去。”但要强的姐姐就是不去,她不愿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便跟着大人们上工去了。几天后,和我们同一个生产队,在一中教书的高依和老师回来了,他告诉父亲,姐姐的学费他垫上了,让姐姐赶快返校,姐姐才又去了学校。
以姐姐的学习成绩,考上高中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贫穷让一个优秀学子的思维在这里发生了逆转。她不顾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的劝阻,决然地放弃了中考。她不愿看到父亲为她的上学读书而没明没夜地辛苦劳作,也不愿看到父亲为她交学费而低三下四的求人借贷。
1963年的夏天,姐姐奋力地在田间和大人们一起劳动,眼中的泪水和汗水交融在一起,滴注在脚下的土地里,排遣着她对命运的怨恨。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王士敏,山西垣曲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东方散文》、《散文福地》编委、运城市书法、摄影家协会会员,垣曲县作家协会主席,垣曲县舜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地方文化研究协会会长。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本人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sosokankan.com/article/187092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