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萍
在赣西夏家源村,几乎任何时间、任何角落,都能见到扁担的身影。扁担和镰刀、锄头等工具一样,是村里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的家伙什儿。用久了的扁担和久用它的人一样,都有了生命夸张的弧度和特殊的宽度。
村里的乡亲在土地上的所有倾注与收获,都与一根根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扁担密不可分。扁担是村里人的精神脊梁,是美化生活缺一不可的功臣,它默默无闻挑起一个家庭重担,挑起了一个村庄沉重的历史,也挑起了一个个孩子对未来殷殷的期盼。
记忆中,每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要请篾匠上门做几天工夫。篾匠进门放下工具,二话不说,在屋前屋后选棵中意的竹子,去枝破肚,整个院子氤氲竹子的味道,柔软、清香,好闻。主人这时会提醒一句,记得做几根扁担。
篾匠织完箩筐、焙罩或畚箕,再根据主人的要求,挥锯动刀,加工出了一根根青色漂亮实用的扁担。扁担起始如村里人的性格,硬邦邦的,少了使用后形成的特有的弧度。这时篾匠会用竹屑生堆大火,将刚做好的扁担放在火上烘烤,靠在板凳或门框上用力顶压,使之形成一定的弯度,为的是挑东西时贴肩有韧性,走起路来不会硌得难受,这是扁担成形最为关键的环节。
山里孩子出生就和扁担分不开。睁开明亮的双眼,床头角落里必倚着一根或多根扁担;母亲回娘家,父亲光着油亮宽厚的脊背,用扁担挑着箩筐,一头挑着虎头虎脑的孩子,一头挑着贴着红纸的礼物,撒开结实的步子,在山水间穿行,在蓝天下晃悠,路旁野花飘香,鸟语啁啾,背的弧度是力量的象征,更是天地间最美的图景。
上学前,我开始和扁担打交道。偶尔有野狗窜进院子里偷食,或是家中老鹅撵着我屁股后面追赶,情急之下,我会跑到屋檐下的角落里,操起根坚硬的扁担,对着野狗挥舞一下,狗见这阵势不敢久留,吓得立马调头出去了;可是呆鹅不知扁担厉害,依然不想撤退,直冲我来,我用扁担对着它横扫而去,它见我不是善茬,尖叫一声,怕吃大亏,撒开翅膀逃之夭夭。扁担是我童年的长矛兵器,能吓退冒犯我的一切动物。
正儿八经使用扁担是挑水。山村没有自来水,饮用水全靠去池塘挑。家中有大小两担桶,上小学五年级时,我开始学着用小桶挑水。挑水的扁担较挑箩筐的扁担要短一些,也窄好多,两头系着棕绳,绳子两头有副铁钩,正好勾着桶梁。门口碧蓝如镜的池塘里有座木桥,站在桥上装满两桶水,大概有三四十斤,扁担压在稚嫩的肩膀上,步子有些凌乱。老屋建在山腰,上坡前力气不够,喘得厉害,要放下来歇一会,再鼓足劲上了坡,在院子里还要歇口气,方能将水挑到厨房,倒进大水瓮里。
毕竟骨架还未完全长稳,母亲叮嘱我尽量少挑点。倔强的我常给自己加压,总是坚持一次性将瓮挑满,双肩常常红肿难受。母亲一边用松节油给我擦着痛处,一边心疼地劝我休息几天再说。可是不能休息啊,家里天天要用水,何况山里孩子挑不起担子会被人瞧不起。第二天,我咬着牙还是操起了扁担,出门挑起了日子,挑起了生活,挑起了太阳,挑起山里男人的责任。
和所有的农具一样,扁担也很有讲究,有时弄到根好扁担如获宝贝。扁担要软硬适中,有弹性。外表看起来,既不能显得太粗鲁,像个莽汉,又不能显得太纤巧,像个文弱书生。扁担也可用木头做,一般选柳木或桃木。最好的扁担还是用竹子做,主要是韧性好,有弹性,挑在肩上柔软,行走起来有一种弧度之美。
上初中后,我使用扁担更频繁了。父亲在邻镇的学校工作,三个姐姐出嫁了,哥哥也参加了工作,就我和母亲在家。母亲大病一场后,行走不太方便,家里的重担全落在我的肩上。扁担无言,样样都挑。我用扁担从地里挑回庄稼,挑回家里过冬的木柴,挑回做饭用的黑黑的煤块。有时,看不见扁担,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尤其是进山出山,手里有根扁担,心里踏实多了,传言有鬼怪出没的地方,也不再害怕。
一根扁担六尺长,晃晃悠悠就一天。每天睁开眼,扁担就会准时贴在我的肩上,贴在村里人的肩上,不管愿不愿意,都要亲近它;傍晚收工,还是离不开扁担,或是挑肥浇菜,或是上山挑柴,或是清理院子。村里人既需要扁担,又渴望摆脱扁担。
盛夏时节,稻谷成熟,十里飘香,“双抢”到了。挑禾担秧,运谷回家,样样少不了扁担。烈日当空,蝉声如潮,我用扁担挑着一担禾架子,下田开始收割金黄的稻谷,收割辛劳的回报,收获季节的馈赠。天上太阳炙烤,田里泥水滚烫,蚂蟥不时出没,我光着双脚,挑着沉甸甸的禾去远处的晒谷坪,一手扶着扁担,在田埂上小心挪步,蜻蜓在头上翩跹起舞,蚂蚱在草丛中开心跳跃,担子忽悠忽悠地闪,扁担咯吱咯吱地叫,那似乎不是在从事艰辛的劳动,而是在进行一种劳动艺术表演。一天劳作下来,人困了,扁担无言,安静回到墙角,像个忠于职守的士兵,等待主人的命令,随时冲向战场,发挥自己的才能。
稻谷在晒谷坪上晒干后,需要往家搬运,家家户户的男人挑着箩筐,在回家的山路上逶迤而行,那场景,那队形,那表情,那声音,真的美不胜收,令人激动,让人振奋。如此粗犷壮丽的画面,唯山村独有,只能在辛勤的劳动中形成,劳动创造美,更创造出美的艺术。
扁担在村里用处可不仅仅是这些,它除了可以作为劳动工具以外,还可以作为经商的工具。那时候,走村串巷的货郎,就是用扁担挑来了外面的世界,用扁担讨生活。村里人为补贴家用,用扁担挑着土特产出山,在集市上换回油盐钱和孩子的学费,换回日用品。扁担让我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山里人只要有根扁担,只要有力气,只要能吃苦,日子就可过下去的。重庆的棒棒军,就是从农村扛着扁担进城讨生活,让挥汗如雨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
入伍到部队,分在闽南光明山下的八二无后坐力炮连。分工时,班长发现我的肩膀较宽,力气也大,演习的关键时刻,总会让我扛炮冲锋。每当扛着这门40多斤的炮,犹如操着一根山村的大扁担,神态自如,步子稳健。班长夸我,扛炮时有种军人特有的韧性和张力的弧度。不可否认,这是扁担的功劳,它历练了我,更塑造了我,让我拥有了与众不同的潜质。
眨眼离开村里几十年了,扁担早就放下了。家中那些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扁担,早被搁置在了冰冷布满蜘蛛网的墙角,最终被当作柴火,扔进火塘里化为灰烬,落寞地告别曾经深爱的村庄和为之奋斗一生的主人家。
可是,无论什么时候,我肩上的担子从未卸下来,也不能卸下来,譬如军人的使命,譬如男人的责任,譬如事业的担子……其实啊,人人肩上都有根“扁担”,只是大小不一,挑的担子轻重不同而已。
每个人活着,无论在何处行走,从事何种职业,总要有根能挑点东西的“扁担”,肩上才不会空落落的,人生才不会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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