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的《史记》
古装本《史记》
考释郑国灭东虢的过程,《史记·郑世家》当为重要史料。郑桓公问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对曰:“独雒之东土,河济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对曰:“地近虢、郐,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为司徒,民皆爱公,公诚请居之。虢、郐之君见公方用事,轻分公地。公诚居之,虢、郐之民皆公之民也。”……桓公曰:“善。”於是卒言王,东徙其民雒东,而虢、郐果献十邑,竟国之。这段话的意思是:郑桓公问太史伯说:“王室现在灾难深重,怎么找一块死里逃生的地方呢?”太史伯说:“只有洛水以东、黄河以南可安居。”桓公问:“为什么?”太史伯说:“那一带邻近虢国、郐国,虢郐的国君,既贪婪又好占小便宜,百姓不顺从他们。现在您是司徒,百姓都热爱您,您如真的想住在那里,虢郐国君看到您正当权,会很容易地分给您一些土地。您如要去那里,虢郐两国的百姓就是您的百姓了。”……桓公说:“很好。”于是尽快向幽王请示,将郑国的百姓先迁到洛水东部。虢、郐两国果然献出十座城邑,他就建立了郑国。
太史伯几句阿谀奉承的话,说得乖巧轻松,头头是道,让人坠入到云里雾中。原来,郑国的封地在华州,郑桓公任王室司徒仅仅三年,丰邑距虢郐上千里,虢郐百姓是如何认知郑桓公,又如何熟悉郑桓公的呢!当然,那时已懂得舆论的重要性,但赞誉之辞却常常不着边际。《国语•晋语四》说“文王在母不忧……”,意思是说“周文王在腹中时不让母亲多痛苦”。如此荒诞不经的赞语,却也能记在史籍上。
难道世界上真有那样的百姓,仅仅你有一点好口碑,就轻易地把土地献给你?就请你占领这里的土地?在守土卫君观念极深的古代,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太史伯说的这段话,赞誉中充斥着夸张,谎言中夹杂着欺骗,尽管说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可既不符合逻辑推理,又不合乎常理。分析史料的真伪性,应采取那种“不晦迷于野,不苟同于朝”的精神,要客观分析,自持主见。
在阅读历史资料时,人们常满足于引经据典,认可《史记》的真实性与权威性。但却或略了史料来源的多样性这一特点。司马迁写《史记》,距灭东虢已经六百余年,其真实可靠的几率自然值得怀疑。客观分析当时的背景,兴许是虢郐之地消息闭塞,民风淳朴,对于可怜的迁徙之人,家徒四壁,虢郐才可能坦然地献出十邑,这便成为了郑国的立足之地。
灭虢的几步棋
虢浍两国初献十邑,如果说是出于纯真或同情,那后来发生的事便足于证明,灭东虢绝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郑国借到十邑后,因多属于边鄙偏邑,郑国的阴谋还不能完全得逞。郑桓公又用了哪些手段呢?他首先大造“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的舆论,接着又与太史伯进行新的策划。《汉书·地理志》京兆尹郑县注引臣瓒曰:“桓公为郑司徒……故谋于史伯而寄帑(寄,为暂借、寄存;帑,钱币,即修建钱库),贿于虢郐间,幽王既败,二年灭郐,四年灭虢。”这里的意思是,郑桓公听从史伯的建议,向虢君郐君行贿,要求在虢郐腹地修建存钱的仓库。在内邑有了这两个据点,军队和武器可随意出入,其它的事情就非常好办了。
东虢所在的成皋地区
如果上述记载还不明朗,《国语·郑语》另有更详细的记载。太史伯对郑桓公说:“君若以周难之故,寄帑以贿焉,不敢不许。周乱而弊,是骄而贪,必将背君。君若以成周之众,奉辞伐罪,无不克矣。若克二邑,邬、弊、补、丹、依、口、历、华,君之土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君若以周室有难的名义,假以修钱库名义借虢郐二地,他们不敢不同意。等到王室乱起来,可托辞虢郐背叛王室。君便可以成周之军,奉辞伐罪,定会取得胜利。若拿下二邑,邬、弊、补、丹、依、口、历、华几处城邑,就全是你的土地了。在这里,太史伯不再是道貌岸然的史家,也不再对郑桓公说奉承话,他已变成搞阴谋诡计的专家,赤裸裸的伪君子。这里还需说明的是,太史伯已估计用欺骗手法不一定能凑效,便又为郑桓公谋划了诉诸武力的办法。使用武力可分为三步棋:先以周室有难为名,借虢郐二地修钱库;等王室大乱时,借勤王名义攻打虢郐;拿下有钱库的二邑后,再攻击其它八邑。该谋划可谓周密细致,滴水不漏。即便你不叛周,还能诬陷你叛周,然后再发兵攻打你。这种提前设计好圈套,然后再逼着让你钻的伎俩,只有阴谋家才能做得出来。这是多么险恶,歹毒的诡计。
其实,郑桓公在侍奉周幽王的三年里,早已同昏聩幽王搅在一起,已处心积虑地谋划着夺取虢郐之地。后来郑桓公与幽王一起被杀于骊山之下,其子郑武公改换门庭,投靠受幽王迫害的周平王,成为辅平王东迁的功臣。郑武公十年,又娶申侯女儿武姜为夫人,武姜为何人?周平王是申侯女儿的儿子,武姜可能是平王的姐妹,自然也是平王的表亲。郑武公通过与王室外戚联姻,又密切了与王室的关系。
郑武公与武姜生了共叔段,武姜为共叔段讨要制地作封邑,这便引出《左传·隐公元年》郑武公那句话:“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惟命。”这是在追诉当初灭虢的时候,“制”是个险峻的城邑,虢叔当年就是被杀在这里。虢叔被杀后,其它城邑只能惟命是从了。
当然,事态并没有完全按史伯的预言去发展,由于关中地震,形势巨变,郑桓公不得不赤膊上阵了。《洧水注》引《竹书纪年》载:“晋文侯(十)二年,周厉王子友(即郑桓公)伐郐,克之,乃居郑父之丘,名之曰郑,是曰桓公。”这说明,郑桓公当时拉着晋文侯,直接参加了攻灭郐国的战争。
《史记》外的史料
郐国也是个古老的子男国,在夏代时已经立国。到了周代,又重新接受分封,成为济洛河颖之间的大国。《韩非子·内储说下》详尽记载了灭郐的过程:“郑桓公将欲袭郐,先问郐之豪杰、良臣、辩智、果敢之士,尽与姓名,择之良田赂之,为官爵之名而书之,因为设坛于郭门之外而埋之,畔之以鸡豕,若盟状。郐君以为内乱也,尽杀其良臣,桓公袭郑,遂取之。”这里的意思是:郑桓公袭击郐国前,先查阅了郐国优秀的文臣武将,开列名单,写在竹简上。标明打下郐国后,将给他们封官爵,封最好的土地。还煞有介事地在城外设祭坛,把名单埋于坛下,做出对天发誓,永不变更的样子。郐国国君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为防止贤臣良将的叛变,便把名单上的全部杀了。郑桓公使用了卑鄙的离间计,使郐君尽杀武将良臣,然后乘虚而入灭亡郐国。
东虢所在的虎牢地区
《韩非子·说难》还记载了郑灭胡国的事: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於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这里的意思是:周平王八年(前761年),郑武公把他的女儿嫁给胡国国君,在一次军事会议上,郑武公表示了对外扩张的决心,问下一个目标选谁合适。大将关其思急不可耐,他提出先灭胡国。郑武公听了勃然大怒:“胡国与我们是姻亲,攻打胡国,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吗?”盛怒之下,他将关其思斩首。胡君感动之极,以为有了郑国的庇护,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当郑国大军压境而来时,胡国边界竟没有兵马把守,胡国便稀里糊涂地被灭亡了。
郑灭郐虢还有一种说法:郐君取自己的表妹为妻,朝野议论纷纷。郑武公见到郐君便故意问:“听东虢君说,你的夫人很漂亮,你们是亲上加亲?” 郐君本来忌讳别人提起这事,对虢君更加嫉恨。武公这一说,使他恼羞成怒:“虢君这个王八蛋,我非灭了他不可。”之后就发兵攻打虢国。
在周平王二年的一天,郑武公正在朝中忙碌,却传来郐国攻打东虢的消息,郑武公马上请示周王:“郐国随意攻打邻国,朝廷应该向郐国问罪。”周平王便同意了郑武公出兵的意见。
郐国国君正在同东虢打仗,后面郑国大军冲了上来,郐军受到两面夹击,士兵见是郑国兵马,又打着朝廷的旗号,就箭射国君,倒戈反击。郐国国君被射死了,郑国不费吹灰之力吞并了郐国。这时,东虢还十分感激郑武公出手相救,对灭掉郐国感到非常解气。
可是不久,周平王要巡查王室周边的防务。周平王到达边境时,凡洛邑附近的诸侯国国君,都要去觐见周平王。周平王巡视到东虢边境时,虢君带着文武大臣早已等候在那里。郑武公陪同周平王巡视完就走了,虢君带文武百官和护卫从边境往回走,半路上却遭到郑国的伏击,虢君身亡。原来在虢君去东虢边境时,郑国已派一队兵马从侧面进入东虢,很快就占领了都城。接着又在虢君的归路上埋伏了兵马,东虢就这样被灭亡了。
求真喻事
在时光流逝近三千年的历史上,在浩如烟海的各类史料中,冤杀虢、郐、胡几个小国,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需要说明的是,即便像《史记》这样权威的史料,因其资料来源的多样性或多种历史原因,也常常会有不实或质疑之处。人们要客观、公正地对待历史史料。
郑国从酝酿夺地到灭虢,前后共七年时间。其过程约分为两个阶段:先是暂借十邑,后是出兵灭郐虢。郑灭虢郐的过程,尽管太史伯说得眉飞色舞,轻松自如,但郑桓(武)公还是使用了诡异狡黠的方式,隐晦曲折的手段。郑国使用了多种阴谋诡计后,才夺取了虢郐的土地。
“郑国伏击,虢叔死亡”虽然也可信,而“虢叔死焉,佗邑惟命”这八个字,却包涵着诸多的历史信息。他让人质疑:虢叔作为国君,国家危难时不在京城,他在制邑干啥呢?他肯定遇到了大灾大难。他要把守险峻要地制邑,力图利用制地的险要地势,挽救即将灭亡的国家命运。但他失败了,他战死在这里,其它城邑只能惟命是从了。
据郑州市文物研究所的消息,郑州文物部门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文物先期调查时,发现一处西周遗址被一条新建公路所破坏,成批西周墓葬及文物被毁。 在荥阳市豫龙镇蒋寨村东南角,一条宽70米的大路已铺上柏油。路两边堆积很高的黄土下边,到处是散落的瓦片与白骨,筑路工人踏着瓦片和白骨施工。 现场的施工人员讲,这些瓦片和白骨是陆续从地下挖出来后弄碎的。新修的这条路叫索河路,是荥阳市重点工程,建成后与郑州的西五环交汇。
郑州市文物研究所副所长顾万长说,建筑方不上报文物部门进行考古勘探,就开始大规模施工,致使西周遗址惨遭破坏。据初步考察,这块遗址面积超过30万平方米,极有可能是西周时期的东虢国国都。
虢国墓竹简上的“虢国”'虢仲“”虢叔‘’文字
民国十七年《重修汜水县志》称:“武王十有三年已卯,大建公侯于天下,而虢叔封于制,是为东虢。今县东上街镇,传为东虢故城址。穆王养虎于东虞,名其地曰“虎牢”,东邻虢地。及郑桓公为司徒,王室多故,乃东寄帑与赂于虢、郐,虢、郐受之,十邑皆寄地。后灭虢而有其邑焉。春秋郑仍为制邑”。这段记述明确指出,虢叔是受封于此地,而虢、浍献出的十邑,是郑桓公为司徒时暂借之地,也是郑桓公诈骗之地,哪里有什么“献邑”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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