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曹慧茹 实习记者/王雨娟 郭诗语
编辑/石爱华 宋建华
G小学的教室,志愿者在这里给学生上课
湖北黄冈市蕲春县G小学六年级(1)班有个“秘密”。有多位学生反映,数学老师周益斌经常借补课的名义把女生叫到宿舍,相处时和她们有一些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那种摸和亲,班上很多女生都经历过”,一位女生说。
周老师的行为让班上的女生不安、害怕,羞于说出口。曾有人把这种情况反映给家长和信任的老师,但周益斌没有停止叫女生去宿舍“补课”的情况。
直到2019年7月,一批暑假支教的志愿者老师来到G小学办夏令营,在一节临时增加的性教育课上,他们了解到周益斌的行为已经涉嫌猥亵儿童并报了警。
G小学猥亵事件的曝光,暴露出当地村民对女童保护意识的薄弱。在律师、警方启动维权和调查程序后,一些女孩的家长成了事件进展的“阻力”。一位孩子的奶奶“轰走”了解情况的志愿者,一位父亲电话拒绝了援助律师提出的帮助。他们认为,一旦承认受害者的身份,将引来不必要的流言,甚至影响孩子的清白。在律师的劝导下,只有部分家长站出来,决定为孩子讨回公道。
7月底,返聘教师周益斌被蕲春县警方以“涉嫌猥亵儿童罪”刑事拘留,目前案件仍在办理中。
“老师也不可以吗”
2019年7月上旬,一批来自省城的年轻志愿者,在黄冈市蕲春县G山村小学里开展为期11天的夏令营活动,他们为不同年级的小学生讲授情绪管理、自我接纳等心理健康课程,这些内容在日常课程里少有涉及。
30多个孩子在暑期赶来听课,年纪在10岁到14岁之间。有志愿者提议,应该给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增加一节性教育和防性侵课程。
7月17日,志愿者将男生女生分开,临时增加了一节防范性侵的科普课,课上,李沁和同事发现了G小学六年级(1)班的“秘密”。
课程结束后的小组讨论环节里,一位扎着马尾的女生向志愿者李沁提出了“隐私部位不能随便让别人触摸”的问题,李沁告反复地告诉女生,隐私部位别人既不能触摸也不能看。女生没有点头应允表示明白,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李沁觉得不太对劲,便试探着询问女生是否遇到或看到过类似情况,女生犹豫了一下,又小声问,“老师也不可以吗?”李沁再次肯定地告诉女生不可以。追问下,李沁得知,六年级(1)班的数学教师周益斌,曾在这位女生不愿意的情况下,帮她擦身上的汗。
第二天,李沁和同事利用课间和午休时间,分头到学生家中,向六年级的女生进一步了解情况,包括一些可能受到侵犯但没有参加夏令营的孩子,也有声称受过周老师“打骂”的女生主动跑过来反映情况。
六年级(1)班一共43人,其中女生23名。7月18日,先后有七八位女生聚集到志愿者暂住的教室,围坐在一起,讲述自己的经历。
一个女同学称,周益斌曾强行把她们抱在腿上坐着喂水,有时被单独抱起,有时两个同学被一起抱起,她们喝完水就赶紧跑了。另一个女生告诉志愿者,周老师曾在宿舍里隔着衣服摸她的身体。
在了解情况时,一个声音细小的女生说,周益斌曾拿毛巾伸到衣服里面,给她擦后背的汗。旁边三个女孩插话说:“老师不是生生把你裙子拉链拉开了?”她觉得瞒不住,点头承认了这件事。
一位性格大大咧咧的女生对志愿者说,周老师经常借补课的名义把女生叫到宿舍。“那种摸和亲,班上很多女生都经历过,你随便拉一个问,可能都会告诉你。”
王婷把自己列为班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她自称胆子大,敢跟老师顶撞,因此不会被欺负。有一次王婷和周益斌两人单独在教室时,王婷感觉到周益斌想伸手拉她,她瞪着眼,反手捶了周老师一拳,“我可不怕他”。
女生刘琳回忆,有一次,自己考了100分,来拿成绩单的那天,周益斌过来叫住她。她很害怕,直接跑回家了。“他以前和我说的原话是,如果你考了100分,可不可以把衣服脱了,和我睡觉。”
图为周益斌的教案和学校教师,老师和学生对周有着不同的评价
教师宿舍里的补课
周益斌今年63岁,略微谢顶,身形偏胖。2017年9月份,从镇上一所小学退休后,他被G小学返聘来教五年级数学,兼任班主任。
周益斌家住学校十几公里外的村庄,在校内他有一间约30平米的宿舍。
多位学生称,过于亲密的行为一般发生在他的宿舍里,比如早上7点开始早自习,他会选择6点叫女孩去他房间补习,那时教室还没开门。
刘琳说,被叫到宿舍后,周益斌的话题一般从作业情况开始,随后会询问学生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工作。“一般就挑父母不在家,缺乏保护的女生下手”。此外,周益斌还在周末开设收费补习班,这也是他与学生单独相处的机会。
六年级(1)班的女生汤纯父母离异,父亲在外地打工,她是班里情况最严重的一位学生。
汤纯称,从五年级开始,持续到六年级毕业,周益斌大约一周两三次,以取东西或者补课的名义把她单独叫到教师宿舍。
汤纯回忆,有很多次,周益斌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面,摸她的胸部和下体,周益斌也曾让她摸自己的身体,但汤纯拒绝了。
汤纯称自己也被周老师打过,当时周揪着她的耳朵,拎起来再摔在地上。
李沁试探着问过汤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从不反抗,“他蛮厉害的,我不敢”,她低下头,声音细小。
有听过类似风声的家长曾经找过班上几位同学,问他们周老师是不是会对女生“动手动脚”。刘琳也被问过,当时她点头承认有类似摸脸的事情发生,但她不敢告诉家长涉事女生的名字,“如果没有照片这样的证据,别人不会相信,反而会说你乱说话,周老师上课还会针对你”。
周老师的行为让涉事的六一班的女生不安、抵触。一次,方甜甜被叫到宿舍补课,刚进门,周益斌就把宿舍门锁上了,联想到同学们的私下议论,方甜甜忍不住喊出声,踹了周益斌一脚后,摔东西、砸门溜走了。
那天,方甜甜没有回教室上课,也不再去周老师宿舍补习。
听完学生的反馈,李沁和志愿者选择报警。
图为韩国电影《熔炉》海报,讲述了一个聋哑学校的性暴力事件
未被深究的“举报”
事实上,早在半年前,就有家长向校方反映过周益斌的行为,但校方和家长都没有深究,周益斌的工作未受到太大影响。
2019年2月,G小学副校长张文胜接待过一位六年级家长,这位家长称,周益斌曾亲吻、抚摸她女儿和另一女孩的脸。
张文胜找到这两个学生,交谈中,两人支支吾吾,情绪低落。“她们提到周老师亲吻、摸脸的行为,但没有说还有别的”。
张文胜还从另一个女老师处证实,周益斌确实有摸女生脸的情况。他曾把了解到的情况反映给校长甘国安。但考虑到学校里教师人手不足,校方只是取消了周文斌班主任的身份,换女老师吴一婷担任班主任,周益斌继续教六年级数学。
深一度记者多次联系校长甘国安,其称不方便接受采访。
吴一婷2018年9月份来G小学工作,负责六年级的语文教学工作,与周益斌算是搭档,2019年3月,她服从校方安排,接手周益斌的班主任工作。
在吴一婷看来,搭档周益斌教学认真、严谨,每次批改作业,总是一个个把学生叫去办公室。9点钟上课,周老师8点半就到教室给学生讲题目,还经常抢占别的老师早自习时间。
但在该班多位同学看来,周老师并没有那么好:脾气差,爱喝酒,经常辱骂学生甚至动手打人。在课堂上,他多次透露自己和校长是好朋友,还认识县教育局的人。
女生肖梅称,有一次考试,她的数学成绩只考了50多分。周老师很生气,抄起教室里20厘米长硬竹板打她的头,打出了血。
吴一婷刚当班主任时,女生们偶尔会跟她“告状”,说不喜欢上数学课,因为数学老师摸了某位女生的脸。吴一婷称,她找过当事的女生核实情况,“女孩说没有这事儿,我就没在意。”
此后,也陆续有其他学生和她反映过类似情况,但都不是作为当事人出面。为了防止万一,她嘱咐过班上的同学,不要单独去周老师房间,去的话,至少两三个人结伴。吴一婷认为,有的女生可能多愁善感、想象力丰富,一时也难辨话中真伪。
吴一婷曾找机会问过周益斌摸脸的事情,但对方否认有类似的事。此后吴一婷没有继续调查、报告,“当时我没往那方面想,学生的成绩实在太差了,我们精力都用在学习方面。生活方面,我问了当事人,对方否认,我也只能做到这个样子”。
副校长张文胜称,学校也关注过性教育的问题,他专门给班主任强调过,叫老师告诉学生,衣服遮盖的地方都不能被别人摸,脸也不能摸,“可能学生年龄小,没有理解透,也有可能老师没有讲透。”
蕲春县教育局局长田祥喜称,事发后,已将G小学校长甘国安调到山村一处偏远教学点,停职接受调查。根据案件后续调查情况,如果涉及其他分管校领导和教师,也将一并进行处理。
尽管家长、校长和班主任对“摸脸”的事情都有所听闻,学校也给六年级(1)班换了班主任,在暑期志愿者到来之前,没人意识到周益斌的行为已经涉嫌触犯法律,按照女生汤纯的说法,周益斌没有停止他的行为,直到2019年6月毕业前,周益斌仍会叫汤纯去他宿舍。
夏令营快结束,一位六年级(1)班学生的愿望是女生不被欺负
“被老师摸一下怎么了”
志愿者报警后警方介入调查,周益斌的很多同事都很震惊,“想不通,感觉跟他的形象反差很大”。
一位老同事回忆,周益斌在镇上当了多年小学高年级数学教师,在学校工作表现不错。“学校分了高、中、低年级组,经验丰富,德高望重才能带高年级,“如果他的表现不好,肯定不会让他带高年级”。
周益斌和其他老教师有个象棋圈子,周的棋技不错,赢的时候居多。在一位同事看来,周益斌热情,人缘好。几年前,家里盖新房子时,他还设宴请大家去吃饭。这位老师透露,以前在镇上的小学里,学校让老师签署责任状,承诺辅导学生一定要有几个学生在场,很少让师生单独相处。
李沁等人报案后,周益斌7月底被蕲春县警方以“涉嫌猥亵儿童罪”刑事拘留。
在李沁的联系下,当地律师齐芳愿意免费为这些受害女孩代理案件,齐芳也是一位母亲,她希望为受害女孩讨个公道。
8月19日,气温逼近40度,李沁和律师齐芳来到G村,对六年级(1)班涉事女生逐个家访,劝说家属接受代理,齐芳没想到,家属竟成为维权的“阻力”之一。
李沁和齐芳带着一些衣物先来到女生汤纯的家里看望,她是班里情况最为严重的一个女生。汤纯家里很简陋,堂屋里,只有一条窄长板凳,一台低矮的电风扇,连着茎叶的枯花生堆了一地。
汤纯的父母几年前离异,父亲外出打工,她和妹妹在家由爷爷奶奶照顾。汤纯的奶奶在了解齐芳的来意后面露难色,她不想这种事情在村里被扩大,也不愿意与学校对抗。李沁耐下心,反复和老人解释为什么一定要追究周益斌的责任。
一个多小时后,老人见实在推脱不开,有些不大高兴,“被老师摸一下怎么了嘛”,老人起身送客,并要求李沁把带来的衣物拿走。
李沁无奈,只能给汤纯的爸爸打电话,之前他已经同意律师代理案件。电话接通后,对方表示对具体情况还不太了解,支支吾吾不愿意表态。
齐芳着急又生气,她把手机从李沁手里抢过来对着话筒责问,“作为一个父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现在也不愿意给她讨个公道吗?”。
李沁在和家长们沟通时,一位母亲起初同意请律师介入,隔天又打来电话,说老公不同意,怕对孩子影响不好。那位母亲有些不安地问,“如果这个事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据了解,目前,周益斌涉嫌猥亵儿童一案已经转至当地检察院。
暑假过后,六年级(1)班的女生将小学毕业,离开G校。放假前,学校组织拍摄了毕业照片,当时志愿者还没来,毕业照上周益斌穿着短袖坐在第二排学生中间,有女生不想看到他,把照片撕了烧掉,扔进了河里。
(为了保护未成年人隐私,文中除周益斌、张文胜、吴一婷、甘国安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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