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人
- 都是一部独一无二的历史
- 沉淀。追寻
- 几十载时光过滤
- 不求真。不考证
- 只记述记忆中的真实
- 六O年代人的童年隐秘
- 愈行渐远的乡村往事……
大三家子两头长
在我所存不多的童年记忆中,乡村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梦之原野。那里藏着我所有喜乐、伤痛。田野构成了我一生的生命底色。不论是春之勃发,夏之繁茂,秋之萧瑟,冬之肃穆,总会轻易地掩盖住任何城市的宽街广厦,成为我梦中经常流连之地。
像所有东北平原最最普通的乡村一样,大三家子在远近十里八村中,没有任何耀目之处。整个村子按屯落的自然分布,分为三个生产小队,一队、二队、七队,又叫前街(读该)、西街、后街。我家所在的一队在屯中央,也是传说中的最老的三户人家闯关东最早的落脚之地。从中间向东西两侧延伸出去,西边是二队,也是我大姐嫁过去的队;东边是七队,我二大爷家所在的队。整个一、二、七队是一个大的自然屯,共住着六七十户人家。二队旁几百米紧邻着一个更小的屯落,叫小上沟,也隶属于二队,大约只有三四户人家。
一、二、七队又隶属于一个生产大队,孙家大队。因大队部在离我家三里远的后屯——孙家染房而得名。孙家染房从东到西也分为三个小队,三队、四队、五队;再西边六里地与大三家子和孙家染房呈三角形位置的屯是六队,叫耿家屯。想必最早落户的人家一定是姓耿了。然后各个生产大队又都隶属于一个人民公社,卡伦公社。
公社所在地卡伦是个小集镇,有工厂,有商店,镇上的人差不多都是在公家上班、吃红本粮的人。那时镇不叫镇,村里人去镇上办事购物,不说去镇上,而说上公社。还有一个更简洁的称谓叫上“街”。不同于西街后街,是带方位词修饰的,这个简单的“街”,构成了街道、集市、公社的全部。那时的村民也不叫村民,叫社员。都是人民公社的一分子嘛。我姥姥家就住在公社街里,是我们小时候串门走亲戚的热切向往之地。
小不点的时候对周围那么大的世界知之不多,只认得前后院的几个邻居。再远的屯邻只是大人告诉叫什么的时候叫一声,搞不清那么繁复的称呼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转弯关系。
我家前屋的邻居叫高治强,是我家的远房本家,与父亲一个辈份,外号叫大奉侍(音)。我至今也不知道确切应是哪三个字,更不知什么意思。据母亲说与父亲同庚,大约比父亲年长几天,我们都叫他大爷。大爷家的老伴我们叫大娘,邻居们则叫她老X蒯。是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女人。
小时候小伙伴经常传唱一段歌谣:大三家子两头长,中间住个高治强。高治强他老伴,一只瞎眼一只瞎咂咂。大娘常来我家串门。干枯花白的乱发挽成一个疙瘩鬏,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黑布袿袄,松松垮垮的看不清颜色的大免裆棉裤,裤脚绑了一圈丑丑的带子,手里拎根玻璃嘴子的烟袋。
贱兮兮地拿根青苞米,或拿两只地瓜,进屋就喊我和老姐的小名:亮儿呢?春儿呢?快看大娘给你们拿啥好吃的来了。
我和老姐缩在炕角,看着她那只灰白色的瞎眼,在眼眶里无谓地转动,一点也不觉得亲切。母亲表面上对她还热情,拉拉家常,帮她裁衣服料子,裁鞋样子,或走时薅几把青菜,舀半碗酱。走了后却免不了跟我们嘀咕她。烦她每次来都有目的,有目的还不直说,总爱念央儿。
开始我们并不懂念央儿是怎么回事,后来大了些终于明白了一点儿。
比如大娘想吃酸菜了,就来念叨:你说他三婶,我这两天可馋那酸菜了呢,你大哥(读二声,格)也想吃了,我寻思这要是有棵酸菜,给你大哥(格)包点酸菜篓子(东北农村用玉米面包的菜包子)吃多好。
或者:眼瞅上秋了,你大哥(格)棉袄(恼)还没絮上棉(鸟,二声)花呢,唉呀这两天浑身不得劲儿,就干不动活儿……
再或者:啧啧,他三婶,看你家的园子伺候得多好,你大哥(格)腰疼又犯了,园子也没好好伺候,大春天的,连把小萝卜菜也吃不上……
念叨一次半次,可以不理她。可一天过来念叨好几次,母亲就听不下去了。于是大娘既得逞又似颇过意不去地拎着酸菜,或抱着絮好棉花的衣服,颤步颠颠地回了前屋。
以后凡是大娘再来,未待发声,我和老姐先猜,这回要不就是灯油没了,要不就是烟叶子让雨浇了,要不就是脑瓜仁子疼。猜中了会暗自欣喜好一阵儿。
见识到大娘的瞎咂咂,已忘了是什么时候。
一帮小伢子聚在大爷家听大爷唱戏。天热了大娘就脱了棉袄坐炕上抓虱子。光着的上半身只剩一只丑陋的松瘪的奶子,另一只像被什么剜去了,或者像根本就没生长过。一只瞎眼一只瞎咂咂,果如所言。母亲总说,别看就那一只瞎咂咂,也养活大三个孩子呢。
而总能吸引住我们这些小伢子去听的是大爷的小曲儿,就是东北民间的二人转,据说大爷年轻时跟人唱过。在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影的乡下,当时已是难得的娱乐了。
我去听的次数少,洋油灯下看不清大爷消魂似的表情,更记不住唱名唱词,只记得有一段小帽儿,后来成为最深刻的影像。小帽儿是:前来无事去南壕,南壕俩耗子在摔跤。大耗子扯着小耗子腿,小耗子搂着大耗子腰。打南边来个大郎猫,哎呀不好,要捉住了!喵喵过去了,原来是个大瞎猫!
唱完这段,我们嘻嘻笑出了声,偷眼去瞄瞄瞎眼大娘,大娘仍一心一意地抓着虱子,并无半点反应。
聋子三叔
大爷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与老姐差不多大,叫高清河,因长了两只龅牙,外号呲牙豹。他有一个当兵的哥叫赵清海,是大娘口中的骄傲。我们小的时候一直疑惑,为什么老大会姓赵呢。后来才知道,大娘是死了赵姓先夫后走道到高家的。大的当兵离家得早,没有改姓。小的成了带犊子,改姓随大爷姓了高。实则跟高家没半点关系。
但是带犊子没人叫带犊子,还是叫呲牙豹。叫带犊子的是大爷家东边隔了一条道儿的三叔家的张明。三叔叫郭凤海,跟我家东边近邻的郭大叔是亲兄弟。因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耳朵,人称老聋子。
三叔因为家里穷,耳朵又聋,一直娶不上老婆。后来才娶了张明她妈。
张明死了爹,跟他妈来到郭家时还小。身下还有一个丫头叫张华,差不多与我同龄。身上有一个姐姐,也嫁给了同村。姐姐的女儿叫小耗子,据说刚生下时不足三斤,像个小耗子似的。
按说郭家三叔老聋子虽耳朵不好,还是有些福气的。四十岁上娶了一个带着三个犊子的老婆,竟然又得了一个自己的儿子,便名正言顺地取了名字叫郭云忠。然后三婶便再没有人叫三婶,大人们也极少有叫她名字的,而是一律叫她的外号——老夹杆儿。
小时候从没想过这种外号有什么来历典故,能想到的就是农村说的土豆干儿、豆角干儿之类的,可是三婶长得胖胖乎乎的,跟那些干儿也扯不上关系啊。后来长大,慢慢揣摩出了这个称呼的深意,不得不佩服起村人狡狭的智慧。
然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使然,三叔老来的幸福在他视若眼珠的郭忠子七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是个炎炎的夏日,我正在自家炕上写作业,或是干着什么,忽然听到南边甸子上一片吵嚷之声。先是小耗子尖厉的呼号,小忠子——,小忠子——,快救命啊——,原来小耗子正在和她同龄的小舅舅郭忠子一起在水泡子边玩水,结果小忠子不知怎么忽然一沉,落入陷坑中,转眼就没了影儿!
小耗子吓得一阵大呼小叫,可是等有听到的大孩子赶来奋勇相救,打捞上来时,可怜的小忠子已呛水而亡!
那些年,甸子上泡子多水多,小孩子赶鸭放鹅,抓鱼洗澡,差不多隔几年就有淹死的。我本人也差一点儿成了淹死鬼。这是后话。
但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不幸会落到憨厚老实的三叔身上。
几乎全村人都为三叔的命运叹息。从那以后,老聋子似乎更聋了,常常别人连喊带比划,三叔却视若不闻不见,只痴痴呆呆地坐着,或只顾闷头干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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