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节前,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去四惠长途客运站坐赤峰的大巴。
车站的玻璃门用了厚厚的布帘子挡风,但不少人还是冷,一边排队一边跺着脚哈着寒气。一眼看过去,一股老乡的气息扑面而来,都带了大包小包,肩扛手提,蛇皮口袋、旅行箱、背包,什么都有。
听口音,排队的人以河北方言为主,来来回回的乘务员大多有北京口音儿。我快步穿行,很快就来到了检票口。车站墙上挂着的大表显示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检票员已经在吆喝着组织上车了:
“来来来快点了昂,能上就上,坐满了就可以走了啊。”
大巴一共有三辆,发车时间都隔着十分钟,我跟着队伍前进,检票员看了一下目的地就让我通过了。我放好了行李坐到座位上,后面有人用赤峰口音问“不是还没到点吗,咱也不是这趟车啊”,有个人回“大过年的谁管那么多,能给你拉到赤(三声)峰不就完了,装满了人车就走了呗”。
第一辆大巴已经关好车门出发了,司机师傅严肃地打着方向盘,车上的人们都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车票显示我该坐第二辆,找到自己的座位后我看了下路线。我们将从四惠出发,从北五环上G101京承高速,一路沿高速向东北方向行驶,先后经过顺义、怀柔、密云到承德市,途中路过滦平县、隆化县、围场县,就到赤峰市了,穿过喀喇沁旗后不远就是长途客运站。
司机师傅也是个北京人儿,上车之后喊大家都系好安全带,说路上会有交警查。发动机轰鸣响起,空调打开,车上的人都开始暖和起来。车门关闭前乘务员带上来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到20岁,要不是身处异地我会以为他刚刚从学校附近的网吧走出来。网吧小伙努力不想露出焦急的表情,他错过了刚刚那辆车。
“春节的时候就这样”,过道右边有一个光头大叔说道,“不管你哪辆车,也不看你座位号,反正就这么些人,都拉上就行了。”
一个女声也加入讨论:“意思就是,刚刚那辆车有人把他的位置给坐了?但我们这车也坐满了啊。”
“嗨,大过年的赶紧回家就得了,谁还计较那么多。”另一个大叔附和道。
“但超载就不行了,查到了罚死你。”
“超载肯定不行。”
讨论之中乘务员和司机已经安抚好了这个独自回家的小伙子,他不必再等下一辆车,前门的挡板上有一个可以放下来的临时座位,也配备了安全带。
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和我印象里的北京不同,五环路上意外地不堵。大巴的视角很高,五环内多数还是北京牌,少量夹杂着“冀”和“蒙”,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不少车里还坐着老婆和孩子。
出了五环之后路就顺畅多了,北京牌开始变少,“冀”和“蒙”变成了主流。我开始看大巴前头挂着的小电视,旅途漫漫,如果是赤峰的大巴,那么我可能会看到各类二人转集锦,或者不知名的网络大电影。
不过这次播放的是《大事件》,2004年的电影,银河映像出品,杜琪峰导演,陈慧琳演一个聪明的警察,一心想利用媒体树立起警察抓贼的光辉形象,任贤齐演一个看上去很厉害的贼,但我总觉得他没有坏人那个味,反倒是令狐冲和《心太软》更让人印象深刻。
总之那是一个探讨媒体时代的电影,而现在我们早已跨越了那个时代,报纸、电视、新闻……这些词已经离我们很远了,人人都是自媒体。
车上的人们已经是一个放松的状态,大家心中都怀着回家的期待。刚刚两个讨论超载的大叔开始跟司机搭话,这二位介绍自己是常年在河北和内蒙之间合伙跑车,老司机们总是有很多共同话题,每次跑车的来回路程、耗时多少,何时休假等话题可以成为一段闲聊的起点,而大巴和三轮、面包的差距,一次路程的耗油,车速,路线,驾驶的经验等话题则是在经过初步互相了解之后,包含了多种小小的情感的经验交流,只不过是在漫长的旅途中排解一下寂寞而已。
不过你总能听出他们在心态上的微妙差距。虽然没人问也没人提起,但大巴车的司机师傅多半是北京土著,很容易听出他的北京口音儿,而且他的聊天态度也隐隐包含着一丝自信和骄傲,这可能来源于他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北京户口或者多年的驾驶经验;而操赤峰口音的两个大叔谈话间就透露出一种人情世故,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和人搭话的时候既能隐隐地抬高对方,又不让自己显得卑微。这想必是每一个多年在外跑车拉货所锻炼的必备技能。
在我们重新注意到那个小伙子之前,一切都显得很和谐。
他大概真的很不舒服,他的座位位于前门的挡板,悬空在台阶上,没有靠背,座位比正常的要小,狭窄逼仄,还显得很不安全。发车之后他摆弄了一会,发现安全带坏了,他只是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一下。
长途汽车使人疲惫,没坐上该做的车、自己的座位被占、被安排在不舒服的位置无人理睬、安全带是坏的,我大概可以猜到他的不满。他开始逐渐大声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并尝试打断司机的闲聊。
然而司机可能不太理解这种近乎小孩子闹脾气的行为,他随便安慰道:“再忍一忍吧。”
假如这个男孩是一个成熟的甲方,我可能会劝他冷静下来,表达清楚自己的困惑和诉求,和大巴的临时管理者——司机探讨可能的解决方案。但这个小伙子也许只在乎自己的情绪价值,并不是真的希望解决他的问题,或者说他自己知道就是没有座位可坐,他只是想发泄一下。
总之,当我们在服务区停下时,他和带着北京口音儿的司机师父沟通得很不愉快。小伙子表示自己坐不稳了,要求换车,在高速公路上,同时把脚抵在挡风玻璃上表达自己的不满;司机师傅表示您要换车我不拦着,可是要把我这挡风玻璃弄脏喽,那就别坐我这车。
我听说过这样的理论:在船上或飞机上,由于物理空间的密闭以及正确指挥的重要性,所有人员会默认船长以及机长的绝对权威——因为他们经验丰富,技能扎实,受过专业的训练。而在大巴上,这种理论却不适用了,因此司机既没办法解决男孩的困境,也没有足够的权威要求他闭嘴。
让我没想到的是,帮助男孩解开心结,让大巴能够重新出发的正是那两位健谈的大叔。
从男孩一开始表现出不满意不配合开始,两位大叔就展现出惊人的调停的经验,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先是积极地帮助男孩,了解他的困扰,分析他的情况,提出解决的意见,还是用亲切的赤峰口音:
“咋的了,是坐累了吧?”“坐在哪个位置确实挺没意思的,也没个能把着(就是抓着)的东西。”
这是表示理解和同情,表示我和你是同一阵线的。
男孩情绪稍微稳定之后开始提出自己最初的不满:“我根本就没想上你们的车,是你让我上来的,还坐这么个破地方。”
这里是他表示不满的点有两个:1、座位不舒服;2、你们安排我的位置却没和我商量,我很不满;
这里司机师傅的反应可以说是和青春期男生相处的反面教材:“又不是我让你坐这的,是车站那个人安排的,再说你也没说不行啊。”
这个逻辑用来打辩论是可以的,但用在这里只会让男孩更愤怒:你可以说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个开车的,人坐满了我就把车开走,但你不能再责怪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这种谁来做决定有关的事情最敏感了,这话到他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你不解决我的问题,就是不尊重我的意见,你还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来嘲笑。
于是他开始赌气,踹挡风玻璃。
两个大叔成功让男孩说出的自己的不满,虽然被男孩被司机气得踹玻璃,但也不是无法挽回。大叔们没有在男孩陷入坏情绪的情况下试图给他分析情况,没有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让他理解司机的难处,一个人如果无法理解自己,那怎么可能会去理解别人呢?
他们直接开始提出解放问题的方案,并且在假装责怪司机的同时给男孩洗脑,让他觉得这个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真是的,再怎么着也不能赶人家下车啊。”“马上就到服务区了,你要是想换车,我们和你一起去找其他车的司机,那辆车有座位的。(怎么可能找得到)”“我们两个换座位吧,你来坐我这,我正好和司机唠嗑看看风景。”
在两个人的联合攻势下,男孩心里仍然保留着一定的怒气,并且碍于面子没有答应换座,但他的防御姿态已经下降了很多。
期间有其他憨憨乘客嫌男孩耽误大家时间,也被大叔吼了回去:“闭嘴!你要是有尿(厉害的意思)你来把这事平了。”
在服务区,两个大叔和男孩一起上厕所,虽然听起来有点猥琐,但这永远是培养友谊的好方法。
总之,重新上车后,在两个大叔的轮番劝慰下,男孩终于勉强答应了换座,车子重新发动起来,踏上回家的归程。
男孩也不在乎众人的眼神注视,戴上耳机闭目养神。而大叔坐在那个悬空的座椅上继续和司机聊天,半是责怪半是取笑地问司机师傅:“咋的你还真要把人家撵下去啊!”司机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他也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闲聊的话题也从工作转移到了家庭,子女的工作情况、是否结婚等等。
进入内蒙古之后,高速公路边的广告牌就逐渐从旅游变成了各种品牌的牛肉干。
在到达旅程的终点之前,我几次想开口留下这二位的联系方式,但最后也没成功。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本人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sosokankan.com/article/181450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