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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董洪良:老木的光阴(组诗)

董洪良(泸州)

木雕

这木,原初就有生命

立于悬崖上荡漾

读心,和尘世一段判词

它变形,成茶几、木凳

棍棒,椅的扶手

甚至惊堂木也无所谓

形态皆为人塑

风吹雨打、霜鞭雪击算得了什么

可以盖上某人印戳或叫其

签名,打上专属标记

在死生里严刑拷打、逼问

审判者是谁无关紧要

关键是承载物,是否身有肋骨

或在半山上遇到耳语者

听风,凄惶,说万古愁

而一棵树向上审判是枝叶和天空

向下审是树干,再向下

是大地,根和更深的泥土——

父亲对我说:别被生活

捆绑和反绑了

千万刀下去不要紧

砍伐和雕琢后

筋血会成骨头

一棵树

一棵树让出空旷

给废弃山野,长几颗小草

多少有些以死相拼

以命相搏的味道

可能有所夸大,或

借人世小题大做

一天天在风中凸立,摇晃

日子却如铁轨

渐渐冷却、固化和生锈

我不是那棵树

可以佯装看不见季节,尤其冬天

太多的树叶落了

空白可以留下来继续沉默

天地是空静的,爱恨

可以当成一列生活火车

在身体内呼喊

或导演一场激烈枪战

你有你的铁轨,我也有我的

或有交集,但不会碰撞

大家无非同类而已——

把对方都看成一棵树甚至草

一堆堆生锈的物事日渐远去

疲惫要等大雪纷飞后

我们才坐下来,谈人世和苍茫中

不相干的苦难,或倾听

对空旷的呼喊和自己内心的

一场血肉之崩

老红木

祖父是一轮

父亲又是一轮

轮到我,心内已无话可说

儿子比我更醉心

说扩散并上溯到先祖

根须扎在大地

路究竟要走多远多长

才够安身立命

回乡的魂根哦

还掩埋在路上

而我们尚未对人世

提及一颗树的苦痛

木命

一截老红木升天

就成了家具

就可以终身闪耀

荣光的命名

人世说木是有命的

至今我还没见到

它长出翅膀

在人间的暗夜飞翔

断木恨

有人断字,凄惶说

天下山巅本无斜影和树倒

是这断木在找事,刨自己

和别人的根,让树木的前生不安稳

也总令世间雨水分心

天空下,用树叶打结

影子记事,又一片一片下落

记不清有哪些迹象

被人世绷紧和缚住枯黄

直到一个个疤绾结起来

而那无语可说的偏执,无处

可去的断木,成树干的

仇恨,一颗颗钉进人世

束紧,并不再松开

最后剩下无处可去的人间啊

多像木的悬棺,装下一个

上不入天下不入地的人

锯木

一声声地锯,骨头

在一刨刨被刀推

锯子和刨刀在拼命

玩一出无人看清的生活

迷局:加入一个我吧

父亲在那头喊冷,母亲也喊冷

咔嚓一声,这小草、花朵、树木

甚至于根果的命运,都如舌头

打结,灵魂便一下脱臼

好多时候,我这颗幼苗

喉咙在梦里咯痰

说不出一句话来

几案者说

嘉木要施刑,古木会挨刀

变成木质的人,该不该续命?

两百年是火口,身上有疤痕

自从锯刀举起,枝丫这半山妖

提起了多少枯朽欣荣事

而我们常常得一身空病

老朽而立,老而当红——

对己和对木头,施以制裁

算年岁和骨头的加减法

惜木需如命啊,少一棵树

便须在尘世多修行两百岁——

请尽量不要对老者起杀机

我看着,一个又一个人

暮色中垂头走远

劈木辞

没有什么不可以劈开,譬如年轮

木纹、手掌,和尘世的石头

两百年以上老红木算不算已得道升仙

红褐色、深红褐色,与时间疯摆

人世迷局,戏弄草木、花朵和猎人

黄花梨、紫檀注定是林中隐伏的过命兄弟

刀斧手和雕花者要挥刀一砍

狠心自宫,刻字如断碑:

木材心藏有死生气穴,二十四个

节气不能乱碰,三百六十五个疤结

需银针刺入,然后狠心拔除

每一次穿心都是木对骨的反向

叫人交出肉身和躯体骨头

书桌、茶几、雕花床、画案、座椅

摆件,二胡,甚至其它饰品

竟如此厚重沉实。玩味中,不小心

它会不会喷人一脸红或满头血呀?

老红木越老越好!不能与红木混淆

日子自有温度计,刻有度量衡——

不能够轻浅如草,如纸啊,简单地

叫人盖章、签名,印上谁的标识

而在人世,我们始终还未逃脱老木

腐而不朽及死而重生的命运

枯枝

骨质是光阴谣。刻有

树木年岁和齿轮

它时常令鸟叫、虫鸣

蚂蚁搬家,蝉说皮肤热

也令枯叶悬浮尘世

雨点借之弾身,一滑落地

连春夏秋冬也要上台

讲经,写轻寒赋

只有山峦和雪崩

一次次在劈木的停尸房旁

立字为据

悄悄对人间大动手脚

叫树木和它的枯枝兄弟

不顾一切地引火自燃

然后拿命扑向一座高山

或者叫做

命运的河流

草木命

桃木有命。桃树、杏树、梨树

开花结果,槐树柏树棕树是否结籽

恕我没有一一求证

其它,凡树中有命

身骨皆被车裂,怕火

怕风雨庭仗和三千雷动

我属木,自然扎根在大地与沃野

山崖显得决绝和危险

偶尔开小差、得病,钻牛角尖犯错

纠缠死生逻辑,默思、玄想

和灵魂是否浩大

血肉与骨头都怕上刑场

剥开以后,里面草木菱角

会钢扎铁束、泾渭分明啊——

春风是个还魂大师,它一吹

所有的草木便死而重生

草木记

草木有命。这颗心

要被消融和化灰入土

微风起处,我发现

人世的秋天藏了一把刀

冬天还藏了一把更大的

在砍杀这原野枯萎

和行将老去的悲悯

心跳多快、内心多怕,挚爱

和情义埋得多深也无用呀

而真正的死法有很多种:

以手遮风、挡雨,显然

是挡不住的——

我早已准备好打断骨头

立在山垭口,等待

一场疾风的狂虐与萧杀

可一旦想到无处归家的

路途是如口棺材

我就泪流,我就不听颤抖

在赴死般的刀伤中

无可奈何地放开自己

继而才敢原谅别人

三重命

砍伐、储运、下刀

对着一颗老红木下手

要经历三次死生大命

不要胡乱地叫油漆工上红、落漆

那是纸上钉疤,越往上添

成品就越损、越丑,贬值

每一次从天而降的锻打

都是木的腐而重生。如象形兽

可以用水攻、火攻,制成桌椅

几案、二胡或特定物件

风与骨

要悲唱起面壁歌或头颅吟

而你可曾看见过

雕花的身体里

有人对着树影在洗手

木命和人命的咔嚓脱臼中

谁听见树对痛

说过一句苍凉的哀哉

董洪良

【作者简介】

董洪良,笔名老刀。鲁院四川班学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文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延河》《西部》《青春》《青年文学》《散文诗》等;入选多种选集及年选;多次获全国诗歌奖及征文奖。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发表。著有中短篇小说《错乱》《非常村事》《桃花漾》《迟到的爱》等。出版诗集《嵌骨的爱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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