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美文 > 这是一种无法用哭泣表达的悲伤

这是一种无法用哭泣表达的悲伤


我不想当一个唠叨的妇人,哪怕我有千言万语。


如果面对悲伤还滔滔不绝,绝对不是真正的武汉人,即便是,爱武汉也没有那么深。


爱武汉的人会落泪、发呆、失语、失眠,痛彻心扉。


醒来时,好像睡了很久。


才华横溢的武汉人很多,他们保持着沉默。不是他们懦弱,而是怕语言背叛自己,离他而去。


武汉人不想再失去了,所以他们的嘴巴上有一把锁。


我能做的,就是遥望家乡遥望武汉,在每个深夜,断断续续写下长短不一的句子。


有人说是诗,我认为不是。它是我的自言自语。


武汉正在面对一种无法用哭泣表达的悲伤。


看客渐渐散去,而武汉的伤口并没有停止流血,只是,痛苦的呻吟已戛然而止。


有的人,已经永远离开。


活着的人,只剩下坚韧和不朽。


溺水的汉字


我没有写诗


写的是


溺水的汉字


呼吸艰难的句子


写的是


闪电般的数字


数字背后冷却多时的体温


写的是


说不出话来的不甘


不愿突然倒下,也不愿慢慢离去


写的是


失传多年无人赞美的


药方


写的是


拼尽全力终究也抵达不了


伤口的药


2020-2-24


所有夜晚的远方,所有远方的夜晚


千里之外


守着一杯透心凉的咖啡


我坐在,所有夜晚的远方


你,是倔强孤傲的城


站在邻人的烟花里


还没有睡去


我不想


用无聊的废话安慰你


用浅薄的唠叨烦扰你


用泼妇般的骂街惊吓你


用哗众取宠的文字围观你


我的城


我熬了一碗红糖姜茶


芬芳又苦涩


我摘下失语的口罩,或许


能替你饮下这隐忍多日的微澜


我坐在


所有远方的夜晚


默默陪伴你


我们就像一大一小两头熊


留住拥抱,放逐了所有语言


我相信


这能缝补些许破碎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初生朝阳穿过荆棘


流血的残阳将一次次直面


生活的獠牙


直至长眠在浪的故乡里


2020-2-25


我的狗


疫情期间


我的狗流着泪


经常趴在屋子一角


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我说


不要悲伤


你善待生灵


你亲吻大地


你哪怕被人驱逐呵斥殴打仍旧热爱


你的狗生,清白无憾


那些造孽的人


任何时候都能全身而退


从未有过人性


也从未有过忏悔


2020-2-23


我害怕有人看到我的诗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讨厌诗


避之不及,但无法摆脱


它,是我多年的发小和同谋


握着我的过往和软肋


这个无爱又缺爱的骗子


自作聪明,一无是处


连文字,都紧张稀缺


虽然朋友圈充斥着无数昂贵的贩卖


我害怕


有人看到我的诗


就像儿时尿床的床单被挂在村头


那无异于一场羞耻的裸奔


但我又不能不写下


呼吸艰难的句子


它是我怀胎十月的悲怆


和陌生的乳母


没有人需要我的诗


它不是蝗虫威胁的大米和消炎药


疫区的人,忙着包扎伤口


还有的,游荡在汉口江滩


不愿在世上留下丑陋的字体


但就是没有一张哪怕小小的桌子


供他们书写遗言


我的诗


仅限四五个人阅读


疲乏虚弱的他们,围着炉火


烧掉了口罩夹层里最后的语言


直到夜深,最苍老的一位读者


替和衣而眠的人盖上毛毯


他已目睹这场朴素温暖的葬礼


然后从容走进里屋


平静安详地死去


男人老肖


呼吸停止前盲写下两句


我的遗体捐国家


我老婆呢


病床上的诗篇


成为他的墓志铭


武汉男人就是这样


不愿意流浪


婚前回家时喊妈,我妈呢


婚后回家时喊老婆,我老婆呢


我一遍遍读老肖的诗


发现诗里唯独没有他自己


我的诗


是我的绷带


我需要,很长很长的绷带


因为要用来包裹一座城


一扇扇面孔苍白的窗口


这诗


犹如张翼的蝙蝠


夜夜盘旋在寂静的空城


归隐在黑夜


它们渴望摆脱宿命


它们涅槃于闪电的枝头


它们不愿翅膀被烙上


难以破解的密码


它们,和我们一样


无枝可栖


无家可归


除了等待下一场


摧毁暴风雨的


暴风雨


2020-2-21


孤独的武汉人


地,是雪的宿主


天,是云的宿主


天地之间


那些不确定的伤痛


是雨的宿主


也是我们的宿主


春已回首,雪在收拾蕾丝长裙


云已转身,将去远方见另一朵云


雨,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无知地在悬崖边冲浪


天地之间


那些不确定的确定


那无边的寒冷


那永远回不了家的回声


属于孤独的武汉人


2020-2-20


停止键


病毒的宿命


就是传播


就是不断捕获新的宿主


就是继续寻找


下一个


而隔离


就是把病毒觊觎的猎物关在门内


就是防守


就是以静制动


就是不变应万变


就是不顾一切对抗这种宿命


就是所有人赴汤蹈火拼死也要按下


死亡游戏的


停止键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小草


花朵


满身伤痕,面目全非


春天归来时


跋涉了多少山山水水


咖啡


电影


每天路过的面包店


大门紧锁,风雨里也落满尘灰


说走就走的行李箱


高铁座椅边竖着的硬币


定格在任性的昨天


此刻我身处斗室


筹划远走他乡


与谁同路殊归


窗边的含羞草


无力挽留,早早收回弱弱的手


十字路口


不再有气息热烈又危险的拥别


见过最后一面的人


夜夜近在眼前


日日远在天边


回不去了


悲伤无处可藏,空城里


头发蓬乱的怪兽在茫然行走


每一步,碾碎的是梦


每一声,踩灭的是灯


世界只剩下


炉火陈旧,故事新鲜


人们的理想


不再是儿孙满堂


而是想拜石为父


做个从未有过亲人的孤儿


日行千里的相思


怦然心动的微笑推门而入


深夜刚发送成功的邮件


陪伴奶茶的台灯


回不去了


一切在瞬间告别


最好的时代


最爱的人


2020-2-18


凌晨醒来


凌晨一点醒来


发现大雨滂沱


凌晨四点醒来


发现水仙未眠


凌晨六点醒来


发现未拧紧的水龙头


流了一夜的泪


2020-2-14


我没有悲伤


我没有悲伤


我只是


刚刚醒来


那几滴泪


从梦里带回


2020-2-14


独木舟


黄沙吞噬了村口


没有带行李的小狗


将村庄甩在身后,犹如


将心跳深埋在河流里的独木舟


它是深潜的箭


飞翔的弓


胡杨的肉体和灵魂


无惧地


面对暗枪和陷阱


黑夜里


大海呼啸而来


走了三千万年


在它的头顶


御风而行


2020-2-14


武汉悲伤故事


有个帅男人


确诊了新冠肺炎


不想让家人传染


就开着爱车


不再回家


在马路上流浪


他的母亲和妻子


经常在家门口的花坛边


给他放点吃的


有时是排骨藕汤


有时是热干面


不久


他的父母死了


他的妻子也进了医院


夜晚


他的家里没有了灯光


从此


好像是一夜之间


也突然没了


他的消息


2020-2-14


一个诗人的耻辱


我以我写过两首肺炎的诗为耻


它们不过是


卖弄才华的几页纸


轻浮,浅薄


怎么有资格


对疼痛、恐惧、绝望的肺


指手画脚


语言的苍白


在于它仅仅只是语言


肺的苍白


却是心碎、绝望和来不及的告别


我可以沉默


或者呐喊、愤怒


也可以自言自语,看着窗外


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但唯独


不可以


写诗


2020-1-31


有人看见


有人看见


一个流浪汉


从垃圾桶里捡了蓝色口罩


高兴地戴上


有人看见


一个独居奶奶


曾经非常美丽优雅


很多天


没给她窗台上的花儿浇水


有人看见


一个农民工


在空旷的公交站台抽烟


他全然不知


车已停运


脚边放着去年从家里带到工地的棉被


有人看见


一个老爷爷


给想吃方便面的孙子买的口罩


是他存了一年的零钱


有人看见


一个快递小哥


不慌不忙在小货箱里分拣


不再会因为占道


被人驱赶


有人看见


一个武汉人


很久以前出差在外的武汉人


没有收留他的旅馆


一路漂泊,无家可归


有人看见


一个医生


曾非常孝顺


现在穿着防护衣


隔着防盗门和母亲讲话


还面无表情


母亲哭了,门边放着


装有她熬了半宿藕汤的保温桶


有人看见


一个大学教授


竟轻信各种偏方和谣言


他让父亲把家里的芝麻油


滴在鼻尖


有人看见


一个大娘


好奇地问身边戴口罩的人


你们都是在哪里买的


她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有人看见


一个清洁工


在杳无人烟的江汉路


像往常一样打扫


这座繁华之城的所有高楼大厦


第一次


完全属于租住平房的她


以前的她,渺小卑微


2020-1-28


致最漫长的夜晚


听说有一朵花


要在这个夜晚绽放


这个最漫长的夜晚


这样,她就能从容的


用足够的时间去舒展


紧张抗拒的身体


她要吐纳周身每个角落彻骨的寒


她要对夜


这黑色的眼眸倾诉


她的故事曲折又惊心动魄


她要让泪水在深夜的风中晾干


她要睡在这漫长里


治愈她曾经的逃亡和惊恐



也许一句话也不会说


只静静坐着


或者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


她的短发在慢慢生长


旁边的木桌上


有杯冒着热气的奶茶


奶茶不属于任何人


只温暖自己


最漫长的夜晚


还应该属于一个男人


我的父亲


他牙齿洁白,肤色黝黑


他是个胖子,是个好人


他用死亡击败死亡


他用恐惧驱逐恐惧


他在这最漫长的夜晚


回忆短短的一生


他扎根的地底


通宵摇曳着烛火


他的不夜城


一次次孕育着即将出发的诞生


在这最漫长的夜晚


他拥有最厚重慈祥长情的父爱


他抚摸女儿横冲直撞的短发


他把女儿搂在怀里


他不在人世间


但从未离去


写于北京地铁七号线


2019-12-22


不要


不要吵醒邻人


摁枕下的闹钟


就像摁住又一条想溜走的鱼


稍纵即逝的日子


穿新鲜的千层底布鞋出门


黎明前出发


沐浴暗夜清冽的空气


屏住呼吸,什么也别听


你不曾留下痕迹


不要行李箱


四只脚走路声响太大


背双肩包,像个怕迟到的初中生


脸上满是青涩和无所畏惧


遇到人不要讲话


紧锁嘴唇,钥匙扔进湖底


你不曾留下痕迹


不要妄想去征服世界


先学会与鞋里的小石子相处


学会受伤


学会用针刺破血泡


学会包扎


学会不动声色地笑笑


没有虚张声势,没有呻吟


你不曾留下痕迹


不要贪恋被人想念


你是路人,属于远方的路


你的车站只有两个站牌:此岸与彼岸


不要爱上过客,别打听他们的姓名


不要试图回首


无力挽留的往事已在黑洞沉浮


有风,没有风


你始终走在给自己壮胆的风声里


脚踏大地的你,温柔笃定


心里的歌,只唱给自己听


你不曾留下痕迹


不要留下痕迹


忘掉户口本和身份证


也不再出远门


更不要用仪式去强化对某一天的记忆


这样


你就拥有了自由和淡泊


也拥有了无情和深情


2019-12-30


做个不流泪的人


做个不流泪的人


眼泪是面孔后的窥探者


就让它锁在心底


深藏廉价的激动


肤浅的表白


招摇的伤口


能自愈的疼痛


做个不流泪的人


不苟言笑


从不说爱、喜欢和想念


像一堵不能被推倒的墙


和身着藏青色雨披的姑娘


像披头散发的独行者


凝望时间的纠缠


用仓促的长夜


你的骨头


找不到一件合适的制服


甚至不会唱歌、跳舞和说话


你不愿放牧他人的灵魂


不愿看到逃离的肉体


不愿看见出了门就不能回家的孩子


做个不流泪的人


你的心是座孤儿院


收留破损、残缺、挣扎和绝望


没有招牌


也拒绝被命名为慈悲


你以自己曾被娇喘的花感动为耻


你生命里唯一一次煽情


是把山上的种子抱在怀里奔跑


就像笨拙地抱着一个


正撒着尿


放肆生长的婴儿


2020-1-5


我想去看看父亲


父亲去了山上


转眼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没下山,堪称隐士


这个下雪天


我想去看看父亲


在他屋前的台阶上坐坐


划燃一根火柴


看他胡子拉碴


密林深处的脸


这么多年


我还是没有追上父亲


也未曾给他买过剃须刀


看他被泡沫戏弄的模样


他在原地


老家的后山上


检查刚刚写完的遗书


“小华吾儿”,他这样开头


父亲教过书,烛光下


描摹他给我取的乳名


不肯原谅自己写下错别字


这封遗书


其实是一张飘落在餐桌上的便条


有风来,就会溜掉


它寥寥数语


扮成写给女儿的信


没有信封


没有邮票


没有收信人地址


没有署名


“好好活着”


父亲的字潇洒得让人一见钟情


“回来的人都不要哭”


独居30年


夜深人静


突如其来的疼痛


终于找到离开的理由


父亲也会撒娇


他披着深蓝色春装


在荒芜的村庄


长长短短


写下这些句子


父亲的遗书是一首诗


字字泣血,语法完美


挑不出一点瑕疵


我希望有哪怕一个病句


也能挽留父亲


他将站着、转身


皱着眉头回到桌前


坐下


再次拿起曾放下的圆珠笔


重新在信纸上抄写


直到小窗的脸色


从苍白到微醺


父亲的遗书


成了女儿的教材


从开头,到结局


从标点,从日期


读着读着


读着他的胆小,读着他的无畏


一遍又一遍


一年又一年


我终于成了一名语文教师


也成了懂男人的女人


2020-1-5


私生子


很多年


我已不投稿


哪怕再赫赫有名的主编和杂志


我不想让我的诗流浪


包括我年轻时的情人《诗刊》


我也不让我的诗去找他


我的诗


是我的私生子


不需要父亲


崇高的、卑贱的父亲,都不需要


我的诗


有我这个天真的母亲足够


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们


天黑的时候


危险降临的时候


我和我的诗


唯一的私生子


躲在诗里


轻轻划一根火柴


屏住呼吸


看小马驹般跳跃的光


听这世界窃窃私语


2020-1-7


南瓜在地里


南瓜在地里


不回家了


家里的床,太窄太挤


母鸡在地里


刚转身,有点风情


家门外犹犹豫豫


表哥从重症监护室


去了遥远的他乡


春天的时候


他将回到地里,衬衫雪白


不再扛铁锹,披蓑衣


2020-1-6


呼吸科医生


彭银华


1991年生


29岁


湖北孝感云梦人


父亲常年卖菜,自幼家境贫寒


银华一放学就帮衬父母


从不误学业


因想救治病父而走上学医之路


大学里的彭银华


深夜从宿舍五楼背同学去医院


帮女生扛桶装水


拍着胸脯说自己个子大,不怕


曾经多次献血


这位呼吸科医生


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医生


两天接诊300多位病人


过度劳累


严重碱中毒


呼吸急促达每分40-50次


彭银华的结婚证日期在两年前


婚礼定于正月初八


请柬至今还躺在


江夏第一人民医院办公桌抽屉里


妻子身怀六甲


彭银华的微信头像是婚纱照


2月2日


他发朋友圈


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但是我也要向这些积极分子学习


申请入党


在共产党带领下


打赢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战场上的彭银华


战壕里的彭银华


2月10日


病危


2月11日


重危


2月20日


21时


50分


金银潭医院


还没来得及做父亲的


彭银华


年轻的呼吸科医生


永远停止了呼吸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


因为我的婆家


就在彭银华的家乡


那里的老百姓


流着泪


心痛着他们的好儿郎


2020-2-23晨


我对新冠病毒的认识


这是一种以权力为信仰的病毒


它让我们痛苦和屈辱


让我们不再和邻居说话


不再推开窗看星星


它囚禁我们的肉体


还试图撕碎我们的灵魂


它要把我们挤空


将自己填充到我们的每个细胞里


它摧毁美好


它贩卖恐惧


它要我们仇恨动物


不再亲吻花朵


不再拥抱大树


不再信任妻子、朋友和儿女


它要我们


学习理解接受和赞美


它要消灭艺术、文学和科学


它要我们承认:


地球是平的


冰比水重


二加二等于五


它是看不见的欲


空气已被腐蚀


它是一只占领钢靴的大脚


践踏在所有阳光或悲伤的脸上


它要我们心甘情愿


感恩奴役和失败


它没有人性


但它说


我既然可以伪造黑夜


当然可以制造人性


这种病毒


让我们自己灭掉自己


让我们成为思想容器


让我们变成永远的


受体

2020-2-26

千里烟,本名董明侠,湖北武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作家、编剧。诗歌作品有《许昌英》等数百首,出版有《中年荒芜》等长篇小说十部。长篇小说《爱情豆豆》曾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冠军,影视作品有电视剧《舰在亚丁湾》等。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本人立场,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sosokankan.com/article/2615205.html

setTimeout(function () { fetch('http://www.sosokankan.com/stat/article.html?articleId=' + MIP.getData('articleId')) .then(function () { }) }, 3 * 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