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给孩子的诗》到《千家诗》
2014 年,一本特别的诗集成了畅销书,主编是《回答》的作者——诗人北岛,书名叫“给孩子的诗”,言下之意,这本诗集预设的读者是儿童。1976 年,“解冻”时分,《回答》写成后曾在文青之间秘密传抄,结尾“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振聋发聩。三十多年过去,北岛从一个激愤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持重的长者。他的主编工作,是把数十首现代诗,包括翻译自外国的,以及中国20世纪的新诗,用象形文字结集,传递给“未来的人们”。这是从一个批判者到文化建设者的有趣转变。它的戏剧性,就好比《未来的主人翁》的作者罗大佑,编选一张“儿歌金曲”CD。
北岛的转变,起因于做父亲的经历。诗集扉页题写“给兜兜和孩子们”。兜兜,是北岛的幼子。编选诗集的三年前,兜兜刚上小学一年级,被选入普通话组参加香港学校的朗诵节比赛。那天下午,兜兜带回一首诗《假如我是粉笔》,选自普通话训练教材:“假如我是粉笔 / 我会很乐意牺牲自己 / 让老师在黑板上写字 / 让同学在黑板上画画 / 我不需要你们保护 / 但求你们不要让我粉身碎骨”。北岛看到这首“诗”,鼻子都气歪了。他认为,这类作品“不仅滥竽充数”,还“会伤害孩子的想象空间”。于是下定决心,亲手编选诗集,作为给兜兜和孩子们的礼物。
这本诗集虽然不乏“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 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这样言近旨远的经典作品, 但大多篇章,其实超越了小学生的理解和经验范畴。不过,北岛在序言里说,希望“让孩子天生的直觉与悟性,开启诗歌之门,越年轻越好”。他回忆自己童年的暑假,父亲令他背诵古诗词,“多不解其意,幸好有音韵节奏领路”。这种幼学,随着岁月沓来,就浸透在了血液里。
《给孩子的诗》风行之后,许多相似的出版物,如《给孩子们的诗》《孩子们的诗》《孩子,寂寞时你就读读诗》纷纷问世。儿童与诗的相遇,似乎为遭受冷遇的现代诗找到了一个出版的理由。诗歌,成为了儿童文学的一种“亚类型”。
北岛讲起他幼年读诗,是从古诗词入门。在中国古代,以诗作为童蒙读物,其实源远流长。其中最为人熟知的读本是《千家诗》。它的地位,相当于幼童学习的《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
《千家诗》大约成书于明初,在明清两代十分盛行。清代通行的合刊本《千家诗》,由五言和七言两部分组成,收有诗人122 家 226首,其中,唐代 65 家,宋代 53 家,明代2家,无名氏2家。所选诗人中,杜甫和李白分别占了 25 首和 8 首。《千家诗》以四季为序列,中华书局版的序言,称它不仅适合童蒙学习诗歌,而且便于阅读者了解社会生活,似一部微型的古代文人生活百科全书。
02
诗适合孩子看吗?
诗,以语言简练、省略、复杂、富有韵律著称。但这些思想深邃、用语精深的文字,真的适合孩子看吗?在《给孩子的诗》“豆瓣读书” 的短评中,不少网友提出了异议,比如“童子”说:“建议书名改为《给青年的诗》”;“晓林子悦”说:“每首都好,不过,确实不是给孩子的诗”;“Cycble”说:“孩子读不读得懂不说,选取的内容多是想承载得太多”;“尹豆”更是绝了:“诗,就像大学物理课本,字都认识,但就是看不懂”。
可以从《给孩子的诗》中举出一些例子。飞白翻译的茨维塔耶娃《像这样细细地听》:“像这样,莲花般的少年 / 默默体验血的温泉 /……就像这样,与爱情相恋 / 就像这样,落入深渊”。沈睿翻译的夸西莫多的《看见的,看不见的》:“我不为死亡做准备 / 我了解事物的起源 / 结局是一种表面罩在我的 / 阴影的侵入者的旅程上 / 我不认识那阴影”。这种诗的逻辑,恐怕确实有点为难小学生了。
其实,也常常有人抱怨课外辅导班的小学奥数、小学英语,难得令人咂舌。这说明对儿童进行超前的智力开发,其实是一种趋势。尴尬的是,诗歌不同于数学、英语,中考、高考不考,对大多数人将来的学习与工作,也谈不上有什么用处。不仅没用,甚至诗歌的这种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思维,就是一种对规训的消解和反抗。又有多少家长愿意在以功利主义为主导的儿童教育中,搬来这样的天书呢。
换个角度看,古代的童蒙读物,无论《千家诗》,还是《千字文》,也并不容易。千字文亦可看作四言的韵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尚好理解,到了“驴骡犊特,骇跃超骧”这样的句子,无论字形、字音、字义,恐怕早就“超纲”了。
《千家诗》里,有“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这种平白的打油诗,但也不乏“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珮声归到凤池头”这类雕饰的颂圣唱酬之作。美国汉学家拉铁摩尔把古代汉语的学习称作一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的“职业秘密”。可见,“超纲”并不是问题。古代与当下的儿童诗歌教育,最大的区别恐怕是,前者有助于科举应试,后者只是审美与想象的“屠龙之术”。
《沧浪诗话》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儿童阅读诗歌,能有多少领会,大概类似于《马太福音》中撒种的比喻:种子有的落在路旁,被飞鸟吃了;有的落在土浅的石头地上,土不深,发苗最快,但是太阳出来一晒就枯干了;有的落在荆棘里,荆棘长起来,就把它挤住了;有的落在肥沃的土壤里,能结出百倍的果实。中国人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种尊崇诗教的古老传统,恐怕才是《给孩子的诗》流行的深层次原因。
03
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简单
《千家诗》五言绝句的第一首,是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教版小学语文课本的一年级下册,也选用了这首诗。可见,古今的编选者都认为,《春晓》非常简单易懂,朗朗上口,适合幼童初学。
儿童与诗的相遇,由此揭示了诗歌的一个秘密:固然,像《神曲》《荒原》《秋兴八首》《长恨歌》这种复杂、磅礴的诗堪称伟大;但另一种形式的伟大则是简单的诗,用最简省的文字、最清晰平常的意象,像信手拈来的闲笔,又像精心打磨、剔透得近乎透明的艺术品,所有的光芒都由它收拢,又自它展开。七岁的小孩可以明白、记诵,七十岁的老人忆起,默念,也不会寡淡,反而有种陈酒般的滋味。
《哥林多前书》有一段论述成人与孩子的名句:“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如同猜谜……”孩子的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倒是成人失去了观察世界的感性直觉,仿佛对镜猜谜。孟子也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的话可堪玩味,“大人”或君子并非孩童,他具备了成人的智识、经验,同时保有婴孩纯粹的心灵。
所以我们并不必期待一位七岁的神童写出《春晓》。实际上,中国古代神童的诗篇,最有名的不过是“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春晓》这样的诗必须出自一位成熟诗人之手,他在俯仰间尝出天人之际的真味,对文字亦千锤百炼,具有高度的语言自觉,同时不失赤子之心,能化繁为简、直取本质,写成一首简单却伟大的诗,浑然天成。
很多小朋友在初学《春晓》时,当然体会不到它的好,改编成“处处蚊子咬”倒是一大乐事。待年岁与心智渐长,猛然回忆起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首简单的诗细细品味,竟如此复杂,只是举重若轻罢了。
它写一个晦暗不明的时刻,春眠的人醒过来,还惺忪着,他处在睡梦与清醒的边缘地带。把他从睡眠的深海拉到这个海平面的,是视觉的天亮和听觉的鸟鸣。他不舍,怅然,回忆起梦中的雨声,想象雨打花落。他处在有限的房舍(室内、床榻)与无限的宇宙(自然、鸟鸣)的交叉点、人之境与万物之境的交叉点,处在将要到来的一天(晓)与永远失去的往昔(夜)的交界处,处在真实与幻象的交界处。常言道,人生如梦。反之,梦也展开了另一种人生。他失去的不光是往昔,而且是梦的往昔,是昨夜梦中遥远的雨声和落花。这个时刻像一个魔法球,像一个多面晶体,从任何角度观看,都会有不一样的景观。
与《春晓》异曲同工的短制,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诗人米沃什写于1965 年的《窗子》:“一个清晨,我望向窗外,看见一棵幼小的苹果树在光线中逐渐变得透明。/ 又一个清晨,我望向窗外,看见苹果树长满了果实站在远处。/ 许多岁月已经逝去,但在我的睡眠中发生的一切,我什么也没有记住。”(胡桑 译)这首诗的场景非常简单,它写的不是一个时刻,而是两个时刻在苹果树上的交叠。如果说前两句只是让时间获得了果实般的重量,那第三句则让时间变得弯曲,分不清这到底是一扇窗子,还是清晨时分从梦境伸向现实的潜望镜。
04
日本的童诗与童谣
无论《千家诗》还是小学语文教材上的古诗,都并非专为儿童创作,不过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样的诗别有童趣。
童诗却是专门为孩子写的。童诗与一般诗歌的关系,相当于童话与小说。说到童诗,20 世纪初的日本女诗人金子美铃不得不提。1903年,金子美铃出生在日本山口县长门市仙崎村,一个滨海小镇。她自幼丧父,奶奶、妈妈和哥哥,三代人合力经营镇上唯一的书店。母亲改嫁后,她来到山口县南端港口城市下关,巧的是,继父也经营着一家名叫上山文英堂的书店。美玲从小在书本里泡大,这时候干脆做起了书店店员。
1920年代的日本,处于“大正浪漫”时期。北原白秋、西条八十等诗人在西方影响下,树立儿童文学新风,开办儿童杂志。《童话》《金星》等儿童文学刊物,都设有童谣投稿栏。日语中,童谣相当于童诗。金子美玲开始发表作品,西条八十赞誉她是“童谣诗人的巨星”,有着想象力的飞跃。1926年,23 岁的金子美玲在继父操办下,与书店店员宫本启喜结婚。然而,他们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四年后离婚,美玲无法获得女儿的抚养权,在27 岁时服毒自杀。离世前,她把512 首诗作誊写两份,托付给西条八十和弟弟。1984 年,一位儿童文学研究者辗转找到她的弟弟,金子美玲的童谣全集终于出版,尘封半个多世纪后轰动一时。她的诗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并选入了日本的小学和中学课本。
金子美玲的名作《我和小鸟和铃铛》这样写:“我伸展双臂 / 也不能在天空飞翔/ 会飞的小鸟却不能像我 / 在地上快快地奔跑 / 我摇晃身体 / 也摇不出好听的声响 / 会响的铃铛却不能像我 / 会唱好多好多的歌/ 铃铛、小鸟,还有我 / 我们不一样,我们都很好”。(吴菲 译)再看《这朵花的名字》:“在书里/ 写着很多花的芳名 / 可是我不认得她们的模样 / 在城镇,能看到人们和车辆/ 大海上只有船只和波浪/ 海港总是很荒凉 / 花店的篮子里一年四季 / 每列的花儿各式各样/ 但我不知花名,满心迷茫”(刘淙淙 译)……以及《积雪》:“上面的雪 / 很冷吧 / 照映着清冷的月光 / 下面的雪/ 很重吧 / 背负着几百人的重量 / 中间的雪/ 很寂寞吧 / 望不见天空,也望不见大地”(刘淙淙 译)。
她的童诗,充满单纯的好奇心和朴素的同理心,把小鸟和铃铛都看成同类,人与禽与物,消弭了界限,和而不同。她为书里的花不知道模样与真实的花不知道名字而发愁,甚至从积雪中看到三个不同的形象,看到了它们的凄寂与艰难。万物有灵笼罩在日本式的物哀中。这也是用孩子的眼光重新打量身边的事物。
童诗的力量,确实可以穿越时间。童话《银河铁道之夜》的作者宫泽贤治是金子美玲的同时代人,也是一位英年早逝的杰出诗人。他写在手账本上的《不输给雨,不输给风》,去世后被人发现,2011 年,日本三一一地震后广为传唱,成为在灾难中鼓舞人心的国民童谣:“东边若有生病的孩子 / 就去给他关怀照顾 / 西边若有疲倦的母亲 / 就去为她背负稻束 / 南边若有人即将逝去 / 就去告诉他不必恐惧”(吴菲 译)。
05
儿童是天生的诗人?
2008 年出生的董其端,小名大碗,是广州白云区的一个小学生,六岁那年,他写下一首诗《骨头》,被许多选集收录:“我们的骨头 / 穿上了人肉 / 我们一笑它就笑 / 我们哭了它也哭 / 我们的心里有神秘 / 我们的骨头会和我们一起生活”。不过,大碗最近迷上了画画,对写诗不怎么感兴趣了,还对妈妈说,他觉得古诗才精致,写现代诗太容易了。
生活在珠海的张方隅,小名叫小蓝莓,跟大碗同岁。3 岁时,小蓝莓随口说出的一句“诗”被爸爸记下:“我有三个好朋友:红色,蓝色和绿色”。6岁时,她写了一首《茉莉》:“这两朵枯萎的茉莉花宛如白头偕老的夫妻一样/ 沉默在蜜月的叶子里”。
在广东,小学生诗歌节已经举办了十年,并于2019 年升级更名为粤港澳大湾区小学生诗歌季。每年的投稿期,数万份稿件便从全国各地雪片般飘来。如此高的淘汰率,要脱颖而出、摘得名次并非易事。参加了2010 年首届广东小学生诗歌节的王芗远,来自湖北,如今已是北京大学元培学院的学生,还在写诗。
2010年,在北大教育学系读书的叶晓阳来到甘肃省文县石鸡坝小学,进行了为期两周的实习支教。叶晓阳是五四文学社骨干,也是校园内小有名气的诗人。
叶晓阳给五、六年级的四个班上课,安排了6次写作实践,题目分别是《你装饰了谁的梦?》《我是谁?你又是谁?》《幸福是什么?》《难忘的一天》《在山 / 河的那一边》《我走向你何止鸟投林》,最后,他布置了一份课程作文,命名为《那些小学语文课本教会我的事》。收上来的作品,叶老师采取了匿名评选方法,选出一本诗文集。不过,他发现,有些班级和同学多次入选,而五年级两个班入选作品很少,对他们多少有些不公平。
在编后记里,他说:“我对于写作的评判标准主要是:真情实感、新鲜和有趣。这其实和生活的丰富内容是相一致的。希望我和你们一起,能够继续在生活的广阔天地里,去写作,去学习……”即使是教育资源如此贫乏的西部贫困地区,即使天外来客般的叶晓阳仅仅上了两周的课,他也发现,这份诗歌作业的成果十分惊人。
2019 年10 月,中国银联在深圳地铁福田站双龙方向站台内,举办了一场“诗歌POS 机”展览,只要付一元钱,POS 机就会吐出一长条形似银行账单的纸条,上面随机印着五首“大山里的小诗人”作品,中英双语。
云南省雨露中心完小的春福写《怎么样了》:“爷爷老了 / 奶奶老了 / 我却不知道 / 爸爸妈妈怎么样了”。建梅也来自雨露中心完小,她写的是《小偷》:“有儿童是天生的诗人?个喜欢黑色的小偷 / 偷走了奶奶的黑发 / 和她黑色的眼睛”。四川省跃林文武学校的牛拉写《距离》:“月亮在高高的山上 / 我在静静的山下 / 他们在远远的山外”,他的校友沙成写《朋友》:“我朝着大山说话 / 大山也朝着我说话 / 一来一回/ 这不就是 / 朋友应该做的事?”这些文字质朴无华,与其说令人感动,不如说留守儿童的孤独感令人心疼。
诗人黄灿然说,这是一种超乎想象的诗歌发表和传播方式。小孩子的诗,有些真的“意味深长”。不过,对于小朋友写诗的盛行,以毒舌著称的艺术评论家刘化童说:“波兹曼担心的是‘童年的消逝’,现在似乎应该担心这枚硬币的背面了——童年被无限延长,乃至冗长了。一方面是三十好几的人恨不得在地上打滚着要求过六一节;另一方面是儿童要扮演他们自己,写一些比天真还天真的‘童诗’给三十好几的人读。”
果麦出品的《孩子们的诗》在封面写着:“孩子,你是天生的诗人。”需要警惕的是,童言无忌,可能天马行空,给成人惊喜,也可能如刘化童所言,让儿童扮演他们自己,去重复天真的俗套。鼓励孩子读诗、写诗,真正的意义,是唤醒好奇心,培养想象力和观察力,让写作变得快乐,让生活变得有趣、轻盈。能做到这些,写不写诗其实已不再重要,生活就是诗,此时此地就是远方。
【供稿】南方创艺
【撰文】黎衡
【作者】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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