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年龄大了以后,整天坐在堂屋门口一把带靠背的椅子上,看着生活了一辈子的院子,和门外空空荡荡的路,密切关注着她能感知到的一切风吹草动。我爸妈忙于农事,大伯和姑姑都在几十里外的县城,大部分时间奶奶一个人守着凌乱沉默的院子,过于安静的岁月,不知不觉打起瞌睡。 大伯和姑姑每个月回来看奶奶一趟,家里人来人往,奶奶精神焕发,拉着每个人的手问长问短,走了以后,恢复平日困顿的宁静。坐在椅子上,努力回忆刚刚过去的热闹—欢喜的余温,要很久才消散。更多的时候,会有村子里的老人来找奶奶,晃动着花白的脑袋,大声说话,大多是拟声词,“哦”、“啊”、“哪”不知道同样耳背的双方是否能听懂对方的意思,但谈兴甚浓,该吃饭了,才拄着拐杖蹒跚离开。
人事更迭,来的人越来越少,还在的,也没有哪个老人称得上健在一至少没有健康到能走到我家的程度,奶奶是小脚,兼高寿,早已没有独自走出家门的能力,老人们在各自的角落里黯淡沉默,生活剩下一片白茫茫、尽头可期的等待。只有一个大娘身体康健,每天绕村庄十来圈,却忘记了所有人,奶奶看着她拿根棍子、目光茫然的从门前走过,大声的打招呼,屡次得不到回应心生疑虑,问我她是不是神经了一我们这里把所有的精神疾病都叫做神经。我大声告诉奶奶是的,她以为我没听见,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我更大声几乎是喊了的回答,奶奶听见了,默默的望着门口。
奶奶更老以后,得了偏瘫,只能躺在床上看着斑驳的墙壁和陪伴她大半生的嫁妆,两个大箱子,一个带抽屉的方桌,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都粗粝笨重,很深的紫色,近乎于黑,有着阴郁的厚重感,奶奶没想到这些嫁妆比她嫁的那个人陪伴更久。奶奶从来不提我的爷爷,我们也不在她面前提,我们家人,对感情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内向,羞于表达和展示。我们把对爷爷的思念都深深的埋藏在各自的心底,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奶奶住的房子是我爸九八年建的,两层,下面四间,上面两间,俗称一头沉。上小学时我跟爷爷奶奶住在老院,在后面那条街,只有间堂屋,点煤油灯,冬天在屋子里用火盆生火,烟一直压到膝盖那么低。很多人坐在一起说话,抽旱烟袋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不怕烟,我被熏得两眼流泪,只好闭上眼睛睡觉,早晨奶奶用棉花包上我的脚再给我穿上棉鞋,晚上回来全都湿漉漉的,棉花、棉鞋,奶奶在火上烤干,我对袜子没有印象,也许忘了,也许没有。
火葬场里面有个小院子,垒了几座简陋的祭台,供生者进行简单的祭奠。大哥跳上祭台写上奶奶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看奶奶的名字,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是温润秀气的名字,属于美丽淳朴的姑娘,安忍不动的村庄,明昧不定的岁月,属于我的奶奶。
一棵树消失以后,同时消失的还有蝉鸣和鸟振翅的声音、阳光在枝叶间的舞蹈,留下一团恍若还在的虚无。一个人消失,伴随着烧化的黄纸和撕裂的哭声,零零散散的送葬队伍,对另一个也许存在的世界自我安慰似的祝愿,死者长已矣,生者长戚戚。戚戚也是有期限的,两代三代,逐渐剩下有一个遥远陌生的名字,新年时伴着香烛火纸默念一遍。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摸索着前行的长辈一个个消失在未知的迷雾里,知道终究是无法回避的结局.
偏瘫以后,每次回去奶奶都紧紧拉住我的手,努力跟我说话,可我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耳朵凑在奶奶的嘴边也不行,我笑着说好,回过头抹眼泪,再理智的分析,终究跳不出亲情的悲喜。我是相信天国的,也愿意相信因果,更愿意相信亲人在另一个世界有幸福的圆满。
下午有厚重的云从南方飘过来,像一群安静迁徙的白象,天蓝得高远,风柔软清凉.天空是永恒,也是真相,不如看云起,不如听风,不如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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