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当上将军的义政如同徽宗与后主,将自己一生对于“简素枯淡”的美学理想投影于银阁之上,哪管战国的乱世之门已经开启。
京都大文字山山麓,琵琶湖引出的水缓缓流淌,沿着水道旁边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曾经徘徊思索的哲学小道,整日流连于附近的南禅寺、法然院、永观堂的旅人,游荡到哲学小道的北尽头,看到了建于镰仓室町时代的银阁寺,在欣赏过代表华丽北山文化的金阁寺之后,总会发出“银阁寺为什么没有铺银箔”的“世纪之问”。
银阁寺之银阁,虽名“银”,实为漆黑。摄影 张亚萌
银阁寺一带,是室町幕府中期“应仁之乱”(1467年至1477年)中被烧毁的净土寺地区,1482年,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建造金阁寺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之孙足利义政在东山月待山麓兴建东山山庄,即今日之银阁寺。说起来净土寺被毁、又在此地遗址上兴建东山山庄的“责任”,也都要算到足利义政头上——这是一个与西周灭亡进入春秋时代的历史如出一辙的“故事”:2200余年后,义政还是没有懂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道理——他与妻子日野富子多年未曾生育,遂令已入空门的弟弟义寻还俗,改名义视,作为将军继承人。然而第二年,义政之子义尚出生,以继位之争为导火索,各个大名家族也产生继位问题,最终爆发应仁之乱,揭开了日本战国时代的序幕。这场历经十年的动荡几乎毁掉了足利尊氏创下的所有基业,也使京阪地区尽为焦土。
但义政似乎根本不care这些——延德元年(1489年),他下令修建了如今被通称为“银阁”的观音殿。今天在经由上有绿篱筑成的“银阁寺垣”围墙遗迹的引导之后,“漆黑”的“银”阁就跃然眼前了。这座底层为普通住宅风格“心空殿”、上层“潮音阁”为方形三间禅宗式样佛殿的建筑,并没有如其名一样,在建筑外层铺以银箔,乍一看令人大失所望,但却与金阁寺的金阁及西本愿寺的飞云阁并称“京之三阁”,大抵因为在银阁寺内,如今只有银阁与建于文明18年(1486年)的东求堂是15世纪的建筑。
银阁寺庭园具有浓厚的禅宗色彩。摄影 张亚萌
为建东山山庄,义政哪管应仁之乱后京都经济之疲弊,他通过向民众增收税金和课以劳役来推进这一耗时八年、至其死仍未彻底完工的建造工程。围绕东山山庄与银阁,他也在建造他的文化朋友圈——他向当时的文人雅士赐“同朋友”这一半臣半友半师半客的职务,将画家雪舟、如拙、周文、狩野正信、土佐光信、幸阿弥等画家雅客聚在他身边,更带动室町中期茶道、文具、书画、插花诸艺术的创作,使银阁成为那个动荡时代中文化的“诺亚方舟”,一如学者加藤周一所说:“室町时代的文化,不是有禅宗的影响,而是禅宗成了室町时代的文化”——与扎根于武家日常生活、整合公家文化、吸收明代中国文化元素的北山文化相比,义政和“同朋友”们创造的东山文化是一个以茶和连歌为主的游兴世界,更具浓厚的禅宗色彩——这在银阁寺的寺垣庭园中即可见一斑。
锦镜池和银阁构成了池泉回游式庭园。摄影 张亚萌
在银阁寺中,以锦镜池和银阁为中心的池泉回游式庭园在初建时模仿了京都西芳寺(苔寺)庭园,但在江户时代,庭园被大规模改建,其中的核心景观——代表日本海的“银沙滩”和代表富士山的“向月台”两处砂砾景观造型,乃江户后期成型,造型手法却非常现代:白砂石在地上被耙梳出优美的弧线,形成“银沙滩”;“向月台”则状如巨大却可爱的果冻,底层最外缘约需十人才可围拢。“向月台”和“银沙滩”组成银阁寺最为著名的砂石景观枯山水,它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种“拒人”的庭园没有任何实用功能,它无法像中国园林那样可游可居,置身其中任意观赏,但人们只要通过精心观赏枯山水之景观,就能充分感受到幽寂的禅意——而在银阁寺中,枯山水带给人的,是宇宙无垠的壮阔之景:“富士山”下,大海无垠,“潮音”万顷;空寂庭园中,白砂石堆叠的高台被耙过的白砂围拢,“无中万般有”的悠远禅境展现了一种以悲哀和寂静为底色的枯淡与素朴,观之“心空”。
枯山水以向月台与银沙滩“致敬”富士山和日本海。摄影 张亚萌
“银沙滩”与“向月台”宏大的寂寥和孤绝,为东山文化留下一个简素淡雅的注脚,也似乎回答了银阁未铺银箔的“千古之谜”——财政窘迫、义政去世致使工程停顿、隐居之所无需铺贴银箔……众说纷纭的答案游荡在历史中,其实,坐在银阁中,等待月亮从东山升起,“银沙滩”与“向月台”会将满月之夜的月光返照入阁,在建筑之上涂满银色——15岁当上将军的义政如同徽宗与后主,将自己一生对于“简素枯淡”的美学理想投影于银阁之上,哪管战国的乱世之门已经开启。
说起来义政也并非昏庸将军,只是杂乱的国政几番不断叨扰他追求艺术的“寂寞之道”:在战乱尚未发生的文明5年(1473年),义政便让位给9岁的义尚,开始隐居;应仁之乱后,时称“东山殿”的义政与“室町殿”义尚父子关系疏远,政治上甚至趋于对立;文明17年(1485年),义政剃发出家,下定离开政坛的决心;1489年,义尚在征讨六角氏的阵中死去,义政又决定重归政坛,但他此时已患中风,无力管理政务,遂收亡命的弟弟义视的嫡子义材为养子。翌年义政病死,年55岁,义材嗣位为将军。政治上的反复、矛盾与竹篮打水一场空,让历经应仁之乱后的义政之心态更能令人感同身受:世事纷扰,不如“退而结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山上俯瞰银阁寺,景象开阔。摄影 张亚萌
只是如今我们无缘得以欣赏到月夜银阁的盛景了,而想象中的月色撩人没有事实来得粗砺,但也因此可能缺失了些许风雅:延德二年(1490年),为供奉死去的义政,东山山庄被改为寺院,后作为相国寺末寺,以慈照寺为名;万治元年(1658年)发行的《洛阳名所集》等文献中,也才有了“银阁寺”的叫法。为银阁寺之名“祛魅”后,今日之旅人只能从东求堂边的道路折入深山,走到高处,眺望庭园全景——一如作家林文月所言,庭连山,山亦庭,最得地宜,景象十分开阔——也才最终能感受到银阁寺的魅力:银阁的四周是白色的砂石、葱茏的树叶、晃动的水面这些闪闪发亮的物象,而银阁本身的黑漆漆装,宛如黑洞一般,把周围的光亮都吸收了,只留下黑沉沉的建筑。正是因为有璀璨华贵的金阁寺作为鲜明的对比,任性的义政所想要的,可能恰是这种“漆黑中的光辉”——有了代表光明的金阁,那就建造一座象征黑暗、淡素如水甚至可称凄凉的建筑吧,让光与暗、阳与阴、正与负的矛盾凛然对立。
从山坡的高处徘徊而下,走出庭园之前,可以买到银阁寺限定的“向月香”,点燃一支,清冷的白檀味道如同松柏在冬日雪夜中伫立一般幽冷、静谧——也许,“银沙向月”的内在的矛盾,也只能消弭在绵长悠远的白檀香中了。
张亚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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