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是单读的一个固定栏目。我们采访来自不同省份、不同区县、不同乡镇的人,请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乡。正是这些你从未听过却真实存在于版图上的名字,组成了今天的中国,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五期,关于藏族村落。肖林,藏名昂翁此称。作为云南白马雪山保护区的第一批正式员工,他在一生中从事着野生动物和自然环境的保护工作。作为一个纯净热烈的人,他的个人生命同时也和藏族的文化的信仰相结合,体现在他的经历和记忆中。在这段由肖林本人口述,非虚构写作者、法国索邦大学人类学硕士王蕾记述的文字中,他回顾了自己雪上之下,澜沧江畔的家乡。那是一个在庸俗泛滥的影视书籍所营造的拙劣猎奇和廉价“心灵”、“修行”之外的存在——一个雪山之下的真实的藏族村落。
《守山,我与白马雪山的三十五年》
肖林/王蕾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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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博格峰下的故乡
讲述:肖林
执笔:王蕾
我出生在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的江波村。“江坡”直译就是铁斗。江坡坐落在形似粮斗状的坝子之上。长大后才知道,江坡的斗可不是寻常的“斗”,江坡坝子下藏在丰富的铁矿,我就出生在这铁斗之上……
江坡村位于德钦县西北部、澜沧江东岸,靠近214国道
……老人说,江坡村子最初只有十八户人家,都以种田为生,过去主种青稞。而从十八户发展到如今八十户的历程,就没有什么记载了。但就像许多不知名的西部村庄一样,这些过往虽没有被收入正史,可在人们口口相传的野史中,它骄狂肆意、爱恨情仇、波澜壮阔……
……江坡怎么可能没有故事?江坡村矗立在山坡之上,俯瞰澜沧江水浩浩荡荡从村下流过,这是茶马古道从大理到拉萨的必经之路。村之下,江之上,孤然一架吊桥。长大后,我在书本中,找到它的大名——溜筒江大桥,茶马古道上一条有名的溜索桥……江坡再小,有了这条路,就和远方有了联系,人们的眼里就会溅出活泼泼的亮色。
澜沧江与跨江大桥
不是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阿曲
童年时,我最喜欢跟在“阿曲”屁股后面。妈妈说,阿曲是全村子最善良、最有本事的人。那个时候,江坡有七八个阿曲。江坡村中有一座庙,但没有喇嘛和僧人,也没有寺院那种代代传承宗教知识的“学校”功能,但这座庙却是村庄佛事活动的集中点。佛事活动的维护和召集者就是阿曲,阿曲不需要出家,但是又比一般人更懂佛法。他们大多是面目和善的老爷爷,不像老奶奶一样喜欢摩挲我的小脸。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整天手脚都闲不住,我很喜欢去给他们帮忙。
村子里每个月都有一次佛事活动,每一次阿曲们都会做上一大块“促” ཚོགས།。“促”就是把各家的糌粑凑起来,搅成百家粮,再拌上牛奶、白酒、红糖、酥油、藏红花、奶酪……所有让小孩子馋得流口水的食物都会被拌进去。做“促”的时候,我总是争着去干活儿,把洗了又洗的小手伸进大盆中,撩起来时散发出的全是香味,忍得实在难受,但也不敢偷吃一口。因为妈妈说了,这可是敬神用的,神吃了之后人才可以分享,只有敬完神佛之后的“促”才能保佑我们。等啊等,一大块美味终于做好了,被供在佛坛上,等佛事活动结束,每家就可以分到一块。终于吃到口时,心都美酥了。
并不是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阿曲,事实上,有阿曲的村庄非常少。江坡村的阿曲传统由来已久。八十年代初宗教政策恢复之后,阿曲们才又出来组织大家恢复宗教节庆活动。一般的活动阿曲就可以做,非常复杂的则会再请喇嘛。
村民们热热闹闹地烧香、念经,不过大家参与的祭祀活动都是很表面的。我如果不是每天跟在阿曲后面,也不会知道每一个佛事活动之前,阿曲们都要连续做上几天的法事。附近的村子都羡慕我们有阿曲,还羡慕江坡村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佛事祭祀,祭祀之后还能分到念经后有加持作用的“余多”ལོ་གཏོར།。出远门之前,用干净的手捻上一点“余多”,撒在火里,再把烟撩到脸上,使劲吸上一口气,这个烟熏就可以将你的五脏六腑清洁一新。江坡村人对阿曲的敬奉完全发自心底,他们是江坡的骄傲,也是江坡人凝聚力的来源。他们承接了古老的智慧,帮我们守着这方家园的安宁。
我参加工作以后,妈妈开始鼓励爸爸多参加这样的活动,并且劝他去做阿曲,“家里有我,还有大儿子,其他的都不用你管啊”。爸爸不是一个种田能手,他靠四处做木工赚钱。他还有点懒,杀猪宰羊之类的事一律不干,家里所有重活累活本来就全落在妈妈身上,但一个女人去杀大牲口,显然应付不来,只能花钱请别人来干。随便换上另一个女人,都会指着鼻子骂老公:“一个男人连只鸡都杀不了,还算什么男人!”但我妈妈却会自豪地说:“我老公不杀生,这太好了,是多大的功德和福分,我要支持他。”
十月,青稞基本已收割完毕,少数几块田地还有部分农作物待收割
青稞收获时是一年最忙碌的时节,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爸爸却还是两手一背,最多给大家做个饭。这时我妈妈又说:“这是你爸爸的福分,一个人出生的时候,他该受的罪、该享的福就是注定了的。如果他可以轻松过日子,这就是他的福分啊!”我从心底里认同妈妈的善良,却不能接受她的这份牺牲,何况这份牺牲背后还有我以及家里其他人的牺牲。如果不是我一直做着妈妈最坚实的支撑,她怎么可能对我父亲有这么理想化的解释。我对这一切感到很矛盾,但也只能接受。我常年在外工作,调到德钦后,一个月能回一次家都是奢侈,姐姐和两个弟弟也已经分别成家立户,家都安在了迪庆州政府所在地中甸,父母身边自然由我当家。一对年迈的父母,七亩地,两个年幼的女儿,全靠我的妻子一人打理,我这个“当家人”只是挣工资,最多再拿拿大方向上的主意,辛劳琐碎的日常事务全都架在妻子的肩头。
把泥人抬进澜沧江
有一天,我被妈妈一个电话叫回了家。此时既不是春种秋收的农忙季节,也不是传统的节日,但妈妈下了命令:必须回趟家!那时候还需要搭车回去,我在路边等了半天才来了一辆大卡车,翻身坐进车斗,里面竟还有几个江坡老乡,都是跟我一样莫名其妙被叫回去的。车只能到山底,又步行了几个小时,等我们看到村子里老人们一张张眉飞色舞的脸才算放下心来。原来村子里不仅没有出事,还迎来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抬泥人!
我们这一辈江坡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仪式,连父母那代人一辈子也只经历过两三次。那几天,妈妈喜得合不拢嘴:“抬泥人可好啦,抬一次,我们村子就能太平很长时间,你们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都能得到保佑,很灵的!”
原来,“抬泥人”这样的祭祀活动,无论准备还是执行都十分操劳,不仅要求阿曲的水平高,更要求他能“无私”——相传负责这个活动的居士会面临“巴切”。“巴切”的意思是身心受到伤害,或者折寿,所以阿曲们没有一个主动提出来做。直到这一年,庄稼收成很不好,牛羊一个个病倒了,连生病的村民都好像越来越多,流言渐起,说我们村子有了“脏东西”,需要做一场大的清洁的法事。
最终,一位最年长的阿曲站了出来,揽责在身,立下决心要为村里举行一次“抬泥人”仪式。
“抬泥人”不知道是江坡哪一辈祖先传下来的,我在其他藏地从未听说。我们这些在外工作的人一回到村里,就发现了整个村子竟比过年还热闹,寺院里也是香火鼎盛。要抬的泥人需要好几天来准备,要用糌粑塑成一团一米多高的巨大人形,糌粑软塌塌的,当然无法成形,所以里面还掺了不少粘固用的藤条类的坚固物,塑好的泥人身上还要涂满红色,看着更加危险了。
到了祭祀的大日子,江坡所有的青年男子全都打扮起来,浑身藏装,列成长队,敲锣打鼓去送泥人。泥人代表了整个村子的灾难、病痛、不吉利等所有“脏东西”,我们这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要把它送进澜沧江!一米多高又软塌塌的东西,送过去真不容易。首先,泥人太沉,村里所有小伙子都需要上阵,还得借助各种绳子、木杆;其次,泥人是软软的一大坨面疙瘩塑的,当然不能五花大绑,只能借助绳子的力量将其牵制捆牢。
需要十六个人抬的架子终于抬起来了。从山坡上往下行,什么都不带几乎也要走四五个小时,更何况现在还加了这一大坨软乎乎的怪物。大家喊着号子,但步调再一致,也做不到完全的四平八稳,“哎!往左边斜啦!”“啊!往前扑啦!”随时都能听见“停!停!”的喊声。我们这群年轻人稍有点情况就扯着嗓子吼,好像不大声喊叫就没有参加这场盛事似的。做糌粑的老居士随时上去左扶右撑,一旦发现泥人身上有了缝隙,还要赶紧上手糊补。在一片紧张的大呼小叫声中,泥人好几次“遇险”,又险险地挺了过来,倒是我们这些抬泥人的被搞得狼狈不堪。就这样,下坡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晚上终于到了澜沧江边,泥人也累坏了,眉眼全走了样,身体半塌向一边,眼瞅着就要倒了。
“快点放到江里!”大家毛手毛脚地把泥人放进水里,总算完成了任务,刚松了一口气,又有人大喊:“它转过脸来啦!”抬泥人前,村里的所有阿曲都千叮咛万嘱咐,泥人的脸一定要一直冲着前方,也就是和村子相反的方向,要是脸朝着村子的方向,就意味着灾祸会重新回来,我们的泥人就白放啦!
所有人都急了,用石头使劲地砸泥人,刚才还被呵护备至,转眼就人人追打,泥人无辜地晃了几下,就“咚”的一声沉下去了,所有人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满意地走回村子。那天,村里集体聚餐,连好久吃不到的牛肉,都吃了个满嘴香甜。
“抬泥人”的活动我只经历了这一回,估计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回。
等最高山头的煨桑点燃
生为江坡人,到了如今已有五十的年纪,才发现自己对江坡的依恋和骄傲。乡亲们的弦子每一次都能把江坡人的激情点燃。无论在外是干公职还是做买卖,我们江坡老乡都无比团结。按照村子的传统,每年都有家庭轮流坐庄,招待全村子人一起射箭玩乐。这是全村人的约会,没有人敢爽约,也不会爽约,因为那样他就错过了今年最快乐的一场盛会啊!
时光往前走,那个力排众议、出来挑大梁承担塑泥人责任的阿曲早已作古,其他的阿曲们也都老了。江坡村现在还有五个阿曲,而且全部都有残疾,他们正在集体走向生命的尾声。而在他们之后,几乎再也找不到继承他们事业的下一代了。
有的时候,我会后悔年轻气盛时曾和他们做过恶作剧。年轻的时候回到家乡,谁不想撒开欢儿地闹上一闹?再加上儿时的伙伴,平时各自天南海北,过年时才终于又聚在一起。一到春节,我们重回年轻!
春节要放爆竹,我本能地觉得那很不过瘾,爆竹人人放,我偏要不一样!那放什么?炸药!
大年初一清早,江坡村的所有壮年男子聚集在村头,像往年一样分配任务,大家分组上到村子附近所有的山头,燃起吉祥的烟。这个时候,村里的所有女人、老人和孩子都会从屋子里出来,望着山顶。瞧,所有壮年男人们都在上面为大家祈福呢!新年第一天的早晨,看着所有男人们都在上面守护着村庄,让煨桑烟直上蓝天,看的人心里无比地踏实和安宁。
这是一个显现雄性威力的时刻。当第一缕烟燃起,男人们要立刻喊将起来,点燃几长串鞭炮。山轰地响,力量充满整个山谷!
那一年,我带着一支队伍冲向几座山峰中的最高峰。按照规矩,等最高山头的煨桑点燃,鸣炮响起,其他几座山就要紧跟其后。我从朋友那里要来了炸药,小心翼翼地运回家,又和表弟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扛着死沉的炸药包上了山。看着脚底整个江坡村和旁边山头等待我们打响头炮的老乡们,我顿时升起一股创世纪般的豪情,点起火药引子就往山下扔去。没想到炸药还没落到底就炸响开来,山摇地动,我和表弟紧紧抱住树干才没有被甩出去。我的耳朵被震得轰鸣作响。“完了,这回闯祸了!”我们低着头回到村子。一个年老的阿曲气哄哄地反复喊:“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到了第二年,我没有胆量再背个炸药包回家,但是我从单位借了枪!在藏族人眼里,逢年过节的枪炮声最能代表阳气。正月十五的八点半,枪声要准时响起。小伙子们分队行进,我连续几年都能带队去最高的山头,就是因为我有枪。最高峰的第一声枪响之后,其他几个山头的火光和炮声便随之而起。不过我们的威风没耍长,很快枪支管制,炸药更是被严格限制,我们只能回归鞭炮和烟花了。
藏历历文中,有的时候春节之前的旧年二十九是整整两天,之后才到年三十。有一年,按照汉历算法,当晚就是大年三十,我们全家煎炒烹炸都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但到了下午四点多,一个老阿曲就满村子边走边喊:“除夕正日子是明天晚上,大家不要过错了啊!”全家都慌了神,我下了命令:“照样过!”在农村过年,不只是各家闭起门来团聚吃饭,还要放爆竹迎春节。当我家的爆竹声响起之后,旁边几家的爆竹声也紧跟着噼啪作响,原来大家谁都不甘心把欢乐憋到明天,都在等着谁第一个带头。整个村子很快就爆竹声响成一片,各家各户热闹地过起了年。
无法改变的轨迹
江坡的阿曲们依然拖着年迈的身躯,坚持每月的月供活动和一年几次的大型佛事活动。每次要开展大型活动之前,我都争取提早两天回到江坡。像童年时那样,端起大盆,往里倒进糌粑和红糖,我有的是一膀子的力气,很快就把“多玛”的面团和好,自豪地说:“你们来做吧!”老爷爷们捏起“多玛”,我继续留在旁边给“多玛”染色……我很享受那一切。
每年春节的法事要到夜里才结束。阿曲们回家的路程有些远,我不忍心让他们在黑暗中走上几十分钟,便有意留到最后,让所有老爷爷上我的车,我再一家一家地送回去。以前村里有车的特别少,现在就不需要我这样一个个送了。两三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商量,想带头给阿曲们准备点“功德钱”。阿曲做佛事活动历来都不计报酬,一辈子都是无偿奉献。有一个阿曲生病后退居二线,不再主动参与佛事活动。那天他静静地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拿了钱过去:“我知道您不缺这个钱,但这里也有您的份,而且是福分!”老人家接过钱,眼里莹莹地闪着光。
大年初三,当所有仪式都结束后,村民们还不能直接离开,都要在广场上等到阿曲们收拾停当全部出来后,一起跳个锅庄,祝天地、祝村落、祝福众生吉祥,之后才离开。而现在,很多年轻人只要天气一冷就不再等了,留在广场上的只有老奶奶和老爷爷,缩在一个避风处等着。
倡议给阿曲捐一些功德钱,哪怕只是三五元,既是为了感谢阿曲这么多年无偿为村子做佛事活动,也是为了挑战一些年轻人对佛事活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年轻人那种“佛事活动有或者没有,阿曲在还是不在,跟我没有关系”的态度让人心里难受,一些东西丢掉很轻易,但它只要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就是老家,无论我们多老,都可以回去做年轻的事。这些经历都让我对家乡生出牵挂,这是城里长大的人完全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我知道,改变的轨迹无法避免。
以前,土地产出的玉米个头很小,小到甚至要剥上半天才有一篮玉米粒。后来国家鼓励种植新品种,玉米颗粒越来越大,产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收割、剥开、出粒都非常快,但就是吃到嘴里没有味道。而且,这些玉米没有黏性,连饼子都做不成。接着,玉米秆的甜味也没有了,玉米秆越来越粗、越来越硬,牛都干脆不再啃了。
后来国家为了增加农民的收入,又鼓励种植葡萄。据说沿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干热河谷,是全中国都难找的葡萄种植沃土。江坡海拔 2800 米,是种植葡萄的海拔上限。农户们向往种葡萄的经济收益,纷纷种了起来。开始按照技术员的指挥,六天洒一次农药,洒完药回到家,就发现脸肿了、眼眶青了,严重的还要呕吐上好几天。但是说明书上却说,这些农药绝对无害。澜沧江边葡萄种植面积大的农户还觉得上面发的农药,药量不够大、药性不够强,就从外面买来毒性非常强的农药,大量地洒。种植葡萄后,我们这里的蜂蜜产量越来越低,葡萄地周边根本没法养蜜蜂。原本葡萄和蜜蜂相依相伴,现在硬生生地被折腾成死对头。低海拔种葡萄的老乡们还在埋怨,已经供应几代人享用的黄果、石榴等水果也总是生一种病,也许这种病的天敌捕食者已经无意中被农药清除了。
记得童年时放学回家,田埂、沟渠里全是青蛙,每天我都要闭着眼睛往回冲,以至于到现在我都害怕这种一蹦一蹦的动物。当我真的明白青蛙是庄稼的好帮手时,青蛙已经完全消失了。还有,小时候梨树开花总是伴着满树柳莺的啼叫声,现在,童年记忆中这种美丽的鸟儿却很难再飞回来了。
乡愁是一种记忆深处的想念,是衣食住行都会牵动的回忆。如今,家乡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回到家乡,乡愁却未能减弱,我们怀念的那个儿时的家乡再也无法追回。“有得必有失吧!”聊起来,大家都只能摇着头自我安慰。
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金钱为我的家乡拉起了改变的洪闸。1999 年,政府号召地处偏远的村子搬到交通方便的地方,轰轰烈烈的“新农村改造”让金沙江边一夜之间多了好几处崭新的“新村”,一些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都选择搬离故土。
白马雪山保护区内也开展起生态移民工作。在滇金丝猴的重要栖息地附近几乎没有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有的村子的搬迁与滇金丝猴无关,更多是因为贫穷。人可以搬下山来到交通便利的地方居住,可几代人种过的土地却无法搬迁。于是,种田的人每天早上要坐着拖拉机回到老村子里出工,而放羊放牛的人干脆还在老家的破房子里继续住着。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搬迁其实更适合生意人和年轻人。
好日子才过了一小段时间,妈妈就去世了。妈妈一直辛苦操劳,转眼就是一辈子。我哭干了所有的眼泪,继续过我的贫苦日子。
两个女儿幼年时并未得到我太多的照顾。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大女儿是在她出生后的第五天。孩子诞生的消息传来,我才上路赶回家。我过早地成为了父亲,吃喝拉撒轮不到我来管,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两个粉嫩的新鲜生命在我粗糙的心中没有激起太多浪花,连第一次抱起她们的感觉都已遗忘。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们一夜成人,两个女儿才分别三岁和五岁,都已经表现出超过一般孩童的懂事。正该疯玩疯闹的年纪,我的两个孩子却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辛劳,懂事得让我心酸,让我想起少年老成的自己。从此,我才开始正视自己作为父亲的角色,尽力让她们快乐舒畅,但常常力所不及。
不过,我感到幸运的是,两个女儿都在江坡老屋出生,童年都是在江坡的山水中度过。在那个年代,她们曾经因为是农村人而被城里人瞧不起,但现在想来,至少和老家、和大自然的这条线,在她们童年时就紧紧系牢了。
大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我把她寄养在姐姐家,毕竟那边是州政府所在地,教学质量比老家的农村小学高出许多。姐姐一家对大女儿非常好。转眼,二女儿也要上小学了,总不能把她也送到姐姐家。我叫出已经上三年级的大女儿,把她带到一家小饭馆,一边喝酥油茶,一边和她商量:“妹妹也要上学了,如果爸爸把家搬来中甸,你也不用住姑姑家了,每天和妹妹一起上学下学,你觉得呢?”大女儿没有说话,只是泪如雨下。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收拾了老家的一切,全家搬到中甸。虽然新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家徒四壁,但姐姐家和两个弟弟家也都在中甸,三个家庭穿梭往来,今天这个搬一台二手电视,明天那个搬来锅碗瓢盆,不到两天,这个小房子就有了家的雏形。我们姐弟四个都是江坡人,因为学习、工作,最终都把家安在了州府所在地。而江坡那个曾经的“噶最达”,只剩下一个破旧的房子。家里没有人继续务农,七亩良田也只能托给亲戚。我们不是生态移民,我对别人说了十几年传统文化对我们藏族人的重要性,但最终自己还是搬离了大山。这个故事有点忧伤,但说的不仅仅是我这一家,也是我们这一代藏族人的大致轨迹。好在,故事还在延续……
*本文节选自《守山,我与白马雪山的三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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